寶元是第三天的下午來得我家。爹在炕上躺著,我在炕上趴著,爹躺著數窯頂的磚塊,一邊抽著煙,煙灰彈得炕席上灰不拉碴。我趴著看解放的課本,解放上了兩年一年級,兩年二年級,第一年的課本便歸我了。我已能把二年級的課本默背下來。這是我唯一使爹驕傲和讚賞的優點。
寶元進來了。我看了他一眼,爹也看了他一眼。爹躺著沒動,我趴著也沒動。寶元來我家,總是人還沒進門,聲音就進來了。他總是離我家幾步遠,就“哎呀”一聲。這次他沒有“哎呀”,耷拉著頭,一副病怏怏的架式。爹大概等著他說話,可他一直沒有說,圪蹴在門邊上,一口一口的抽煙。
爹身子沒動說,咋球了,氣也不吭。寶元說。不咋,爹扔了一棵煙給他,然後自己又續了一顆。爹一次煙能續五六顆,經常把窯裏抽得霧煙瘴氣。
寶元說話了,他問我,合作,你娘做甚去了?爹便翻過身來,悻悻地說,他娘能做甚,串門。爹看了看我,臉上笑開了,說,這個家裏,我就喜歡合作,你知道吧,他還沒上學,就把一年級的書背下來了。寶元抬頭看了看我,懶怏怏地說,我知道,合作是個好孩。爹又給他扔去一顆煙,說,是個好孩。解放不行,一年級念了兩年,還沒有念通,真是隨他娘了。合作隨我,什麼東西,念一次就會了。
寶元沒搭爹的話,爹很掃興。爹想聽他一句誇獎自己的話,沒聽著,爹就又翻過身去。寶元也許看出爹生氣了,就咳嗽一聲,說,士喜,你說怪不怪。爹沒理他,寶元有點無趣,看了看我,又說,士喜,你說怪不怪。爹哼了一聲,說,怪球甚哩。寶元說,真是日怪,我家好眉性眼的就有了一袋白麵。爹說,有了還不好。我倒想有哩,沒人給我哩。寶元說,我是說,咋就突然有了白麵。爹坐了起來,瞪著眼說,你這人咋了,有了還不好,我倒想有哩。寶元抽出一顆煙,甩給了爹,說,我不是說不好,我是覺得蹊蹺。爹又白了他一眼,說,你這人真是。寶元說,我問我婆姨,這袋麵從那兒來的。我婆姨說,他哥昨晚給他送來的。球,他哥家,我又不是不知道,連五斤白麵也挖不出來,能給我送麵,哄死人哩麼。再說,他哥離這兒八九十裏,能大老遠的給我扛麵來,哄傻子哩麼。爹笑得“嗬嗬”地,說,我看你真是傻子,別人給你送麵,你還在這兒瞎琢磨,我到想有人送哩,可是沒人送呀。寶元,你真是二球。寶元翻了翻眼,“嘿嘿嘿”地低頭笑了。笑了一會,忽然又板起了臉,說,我不是看見白麵不親,我是奇怪哩。爹說,你奇怪個球,我看你是閑得沒做的了。寶元繼續爭辯說,我不是閑得沒做的,我是發現我婆姨有點不大對勁。爹說,咋不對勁了。寶元就說,以往我下夜班回來,她還躺在炕上不起。這兩日不知太陽從那麵出來了,又是給我炒雞蛋,又是給我斟酒。爹把煙頭使勁在炕沿上摁滅,高聲道,寶元,你真是賤骨頭,人家睡在炕上不起來,你嫌,人家給你炒菜熱酒,你也嫌,你要人家咋哩。合作他娘不要說給我熱酒,她就是給我下一碗麵,我也就心滿意足了。你真是的。寶元低頭默想了一陣,好久又抬起了頭,十分痛苦又困惑地說,這袋麵究竟是誰給得呢?
我一直沒有去看寶元。我發現我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超脫和孤獨,不論誰在我身邊煩擾,我都能心寧神定地沉思冥想。即便父母在家裏吵翻了天,我還能沉浸在連環畫的故事之中。所以,寶元蹲在我家地上喋喋不休地訴說那袋白麵給他帶來莫大痛苦的時候,並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後來,我聽見他實在焦慮得難受,就忍不住了。我坐了起來,也學當爹的樣子把腿盤起來。我說,寶元叔,我告你,我知道那袋白麵是誰給你家扛來的。爹受驚似地瞪了我一眼,喝斥我道,你又瞎說。我那時還沒有意識到我會闖下什麼大禍,因此我並沒有被爹嫌惡的目光嚇住,我說,我不瞎說,我親眼看見的。我那天正好在大槐樹下坐著。寶元忙問我說,究竟是誰送的,你快說。爹說,寶元,你別聽他的,他一個小孩家能知道什麼。寶元卻鼓勵我,而且馬上站了起來。我就說,是白永祥送的,你們都叫他白主任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