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暴雨(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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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九八六年夏日的一個午後,遮蔽著西麵半邊天的烏雲中突然暴發出一陣陣震耳欲聾的雷聲和一道道撕裂天空的閃電。低壓在山頂的黑沉沉的密雲也快速向鳳雨上空移動,仿佛要爆發一場惡戰,千軍萬馬,變幻莫測,勢不可擋。隨之而來的狂風,令樹葉發抖,麥穗戰栗,小草瑟瑟,老鼠抱頭,蟻群慌亂……天空的鷹隼也紛紛向山崖上的巢穴飛旋,這些勇於與風雨搏擊的驕子,眼前來勢凶猛的暴風雨也令它們害怕。

甘守勤的二兒子甘順在家對麵的山壪裏放羊。他頭戴一頂舊草帽,穿著一件袖口已經磨成毛邊的布襯衫,褲子上打著幾層補丁,是個名副其實的“羊把勢”。他身邊放著已經拾滿牛糞的大背篼,那是媽媽燒火做飯,爸爸和奶奶生爐子熬茶的必需品。現在他左肩上掛著大尼龍袋,右手握著一把鐵鏟采掘山上的草藥。袋子有兩層,外層裝著柴胡,裏層裝著甘草、元胡等草藥。等草藥曬幹賣了錢,他要建議爸爸給奶奶和媽媽每人買件新衣服。有時候親戚家有事請媽媽去幫忙,媽媽就為穿衣服的事左右為難!奶奶的衣服也補成“千層餅”了。至於他嘛,天天放羊背背篼,好衣服穿在身上還不是糟蹋了。眼下,弟弟們上學,媽媽吃藥和家中的零碎花銷處處要錢,他得把手放快些挖藥。雖然聯產承包後,家裏的生活一天天好轉,可所有的錢都得用在刀刃上。當然,他放的這幾十隻羊,就是最值錢的家業,他得當好甘家最得力的頂梁柱。

羊群均勻地播撒在山壪裏,有的隨地臥著悠閑地反芻,有的隱在茂密的蕨毛林裏納涼,有些頑皮的小羊相互抵頭玩耍。

上午,遠處的天空湧起團團雲朵,它們如奔赴盛大的聚會,從四麵八方聚攏而來,很快就融為一體。臨近中午時分,雲層積聚成重巒疊嶂的山峰,黑壓壓地向地麵壓下來。

甘順不時停下手中的活兒,密切注視著天空,他喊叫大哥甘福把門口曬著煨炕的羊糞收進窯洞。當他看到嫂子背著包袱手中牽著侄子貴貴準備回娘家,急忙勸住了。嫂子站在門口無奈地說:“天天忙著不得出門,今兒閑了,老天又不叫人回去了。奶奶,你說咋辦呢?”奶奶笑著說:“好辦得很,你給老天燒炷香,讓老天不要下雨了。”“哎呀,奶奶,老天咋會聽我的呀。”“老天不聽你的,你就得聽老天的。”兩人都笑起來了。正準備上山牽騾子的甘福說:“你先不要著急,明早我送你們娘兒倆去。”

此時,在大屋的炕上,福兒媽雙腿疼痛得縮在被子裏呻吟。甘守勤手持一根木棒,隔著被子一遍遍敲打著她的腿。妻子的腿簡直比天氣預報還準,隻要天將刮風下雨,她的腿就會大疼一場,天晴了自然就好。老中醫說她患的是“老寒腿”,沒有好辦法。她每次疼得實在受不住了,就讓丈夫隔著被子給她敲打著才好受些。

甘守勤給妻子敲打過腿,走出門蹲在母親身邊,望著對麵田地裏金燦燦的將要收割的麥子,心裏湧起幾分喜悅。莊稼經過人們細心地耕種和除草,終於要成熟了。可是天空響起的一陣陣驚雷把蕩漾在他心頭的喜悅之情頃刻變成了無盡的擔憂。是啊,老天如猛虎般一副窮凶極惡之相,眼看就要開鐮的黃麥子千萬不能讓暴雨打了。

天氣異常悶熱,甘守勤看到年邁的母親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很心疼地說:“媽,你進屋去,雨快來了。”自從父親離世後,母親的視力一天比一天差,他帶著她去過幾家醫院也不見好,反而越來越看不清了。這些年,無論冬夏,母親得空總愛坐在大門口,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順兒背雨氈了嗎?”“沒背,見雨就趕回來了。”“康兒和寧兒也沒拿披雨的。”“媽,還早得很呢,他們五點才放學,要是雨不停就去建慶家了,還能把那兩個‘土匪’給困住?他們兩個能著呢。”甘守勤對自己的三兒子和四兒子的本事很肯定,這些平常的事可難不住他們。

“過幾天寶兒放學了,我和她一起到泉水村給幾個娃娃做飯,叫他們快些收莊稼。你聽這拉磨雷咯棱棱的,莊稼要是叫雨打了,他們又要受大罪咧。你妹子丟下的那幾個眼淚根,天天叫人扯心。”提起幾個沒娘娃的外孫,母親的眼角又湧出了眼淚。

“媽,麥子還沒有熟透。過幾天三個娃娃都放學了,家裏的羊和騾子都有人管了,我就打發兩個大的給他們幫忙去。”“我怕咱家的收不過來,你聽這雷。”“唉,再忙也得去。”甘守勤勸過母親,從衣袋裏掏出孩子們寫過作業的舊本子,撕成紙條,慢騰騰地卷著旱煙。天空時不時響起的雷聲讓他焦躁不安。

看著順兒趕著羊群往回走,福兒牽著騾子往回跑,甘守勤緊張的心情略微放鬆了。這兩個懂事的兒子已經替他分擔了家裏的大事。

風是雨的頭,轉眼間,狂風大作,莊稼在狂風中搖擺著,掙紮著,雜物和塵土到處飛揚,天地變得非常昏暗。

四麵山上放牧的娃娃們喊叫大人給他們送雨具,大人們邊答應邊讓他們把牛羊趕到避風的山壪裏。

一陣狂風過後,巴掌大的雨點就密集地向地麵砸下來,地上的洪水瞬時四處漫流。甘福和甘順兄弟倆把羊和牲口圈好跑到家時,已經淋成落湯雞了。甘順擦著臉上的雨水說:“今兒個的雨勢和前年打過咱們的那場一樣猛。”“嗯,雲黑得很呀。”父親說著和他們一起擠在門口焦急地望著瓢潑的大雨。

“園子裏的水路好著嗎?大雨飲樹最好。”奶奶問。“大門上的水有幾尺深了。奶奶,你想飲樹,我把你扶去改水哈。”甘順轉身靠在奶奶身邊坐下說。“樹長大了給你蓋新房娶媳婦呢。我常給你說,天晴改水路,無事早維人呢。”奶奶埋怨他。“嘿嘿,我早改過了。”甘順和奶奶還要說話,被一聲霹靂驚雷嚇沒了。

雨勢越來越猛,如無數水缸同時向地麵潑水。地上到處湧著洪水,院裏的水排不急,快要湧進東房的門檻了。福兒媽急了,跪在炕上喊兒媳把切麵刀扔出門斷雨。據老人說,雷雨是妖怪所為,用切麵刀打傷它們,它們就不會興風作浪了。兒媳把刀拋向院裏大喊:“雷雨過去,去南山吃大豌豆去,雷雨快過去……”她的喊聲被一陣陣雷聲淹沒了。

“哎呀,老天爺!這回把麥子全打光了。老天爺又不給人吃飯咧。”甘守勤焦急地在地上轉來轉去。

“全打光了。”兩個兒子嚷著。

就在這時,甘福突然想起一件事,隻見他轉身穿上雨鞋,披上雨氈,提著鐵鍬衝出門去。甘順不解地問:“大哥,這麼大的雨,你幹啥去?”“我去看……”甘順沒聽清,他就消失在大雨中了。

甘福頂著暴雨,向村裏的小學狂奔。

不出所料,學校院裏積了半人深的水,土牆已經被浸泡得鬆軟。甘福在風雨中奮力挖著排水口,因為用勁過大,他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洪水裏。不能有絲毫耽擱,他掙紮著爬起來,使出全身的力量,終於挖開了一個排水口,洪水如開閘似的奔湧而出。他趟過洪水撲進校園,才看見教室屋頂上滴答著雨水,地上湧著洪水。一個老師帶領著十多個學生踩在桌子上,他們渾身濕淋淋的。有幾個一年級的小學生嚇得“哇哇”亂哭。甘寶、李熳和汪小女三個看到甘福,異口同聲地喊:“大哥!”

“你可來了!我幹著急,就是沒有辦法。”老師感激地說。甘福說:“你們別慌。”他用鐵鍬鏟掉了一尺高的土門檻,老師跳下桌子,提著板凳往出推水。教室地上的洪水排得差不多了,甘福又跑到溝岸邊去看村裏的井,隻見溝下的洪水如一條黑色的巨蟒,早就吞沒了井口。幾米深的洪水裏翻滾著大石頭、莊稼、羊……暴雨狠狠地拍打著甘福的臉,風越來越狠,吹得他每行一步都很吃力。這時,突然傳來“轟隆”一聲巨響,甘福的心刀刺般疼痛。啊,教室塌了?定睛一看,教室好著,是趙家靠溝邊的羊圈轟然倒進了洪水裏。

暴雨持續了近兩個小時,仍意猶未盡。大雨過後,零星的雨點仍灑落著,人們踩著泥濘慌張地跑出家門,看暴雨帶來的災情。道路被洪水衝成了條條溝壑,村子中間出現的一條又大又深的溝把村子陰陽兩坡截然分開了,滿山受災的莊稼更是叫人心疼。“我活了半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雨呀!”“老天這是不讓人活了呀。”……除了悲歎,人們還能說什麼呢?

雨住了,甘福和老師一起把教室裏的洪水弄幹淨,就背起妹妹甘寶,一手拉著李熳,一手拉著汪小女回家了。其他同學也背著書包,在溝溝坎坎邊尋找著回家的路,有些過不了溝的學生隻好站在學校門口喊大人來接他們。三個女孩全身被教室屋頂上漏的雨水淋濕了,一路上她們冷得直打哆嗦,福兒隻好邊走邊給她們講笑話。平常五分鍾的路,兄妹幾個跳上跳下走了近二十分鍾。回到家,奶奶幫甘寶換衣服,甘福、甘順和父親就匆匆出門了,他們和所有的村民一樣,急切地查看著天災造成的無可挽回的損失:田地被洪水劃開了無數裂口,莊稼七零八落,籽粒埋進了泥土。

2

人們神色慌張地滿山尋找著自家的老人和娃娃,點數著牛馬和羊群,無奈地收拾著殘局。

當趙五的女人看到自己精心喂養了三個月,準備為兒子娶媳婦用的兩隻大肥羊連圈一起沒了蹤影,忍不住跪在溝邊放聲大哭起來。她淒涼的哭聲令鄉親們難過,但誰也顧不得勸她。誰家的損失小呢?誰家不被這場災難打劫呢?誰的心裏都不會好受啊。哭吧,就讓她痛快地哭吧,哭一場也能解解心痛。

她哭夠了,站起來尋找,也許那兩隻羊藏在哪兒了?就算壓在淤泥裏,掏出來還能吃肉呢。可是溝裏的泥太深,根本無法行走。她又爬上溝,準備挨家挨戶尋找,說不定洪水來時,羊逃到別人家去了。

在學校門口,她看見從學校裏湧出來的洪水正好衝在她家的羊圈上。她頓時氣得咬牙切齒,跑到學校衝老師大罵:“你眼睛瞎了嗎?咋把水改到我家的羊圈上了?”剛準備回家的老師被她罵得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噢,是甘福改的水路,要不是他趕來,一教室娃娃都叫水淹了,把你的羊還算個啥呀?不信回家問你家的趙銘去。娃娃和羊哪個重要,你總有個掂量嘛。”老師說。“哎喲,天廣地大的,他偏偏把水改在我家的羊圈上,這是行短事呀。”“你家的羊圈是溝裏的洪水衝走的。”老師覺出他剛才的話趙家女人不但不聽,反而還有些火上澆油了,就隻好改口說。趙家女人才不管這些,一聽是甘福改了水路,就轉身向甘福家跑去。

正在院裏鏟泥沙的趙五聽到女人的哭罵聲,頓時青筋暴跳,他也提著鐵鍬氣衝衝地向甘家跑去。

“你把甘福這狗日的腿筋給我打斷,讓他在家好好睡幾年,免得他手長到處害人。”怒目的女人慫恿著紅眼的男人。

“老子不打斷狗日的腿就把趙字倒著寫了!怪了,敢欺到老子頭上。”兩口子跳罵著,喝令甘家有種的男人出來。

甘福媳婦聽見罵聲跑出去一看,嚇得跑回來吐著舌頭說:“不知道咋了,趙五兩口子提著鐵鍬罵咱家呢。”婆婆說:“啥事嗎,還這麼大火?”福兒媽強忍著腿痛扶著牆根走出大門,對他們說:“他爸他嬸,有事慢慢說,天災把人的魂都嚇散了,咱們有事總是能講理的嘛。”“你兒子幹的好事!你不賠,我非打斷他的腿。”趙五兩口子可是有名的“癩皮狗”,誰沾上都不得幹淨。甘家人平常都是避著走,現在他們偏偏找上門來。

說話間,甘福和父親肩上扛著鐵鍬從山上下來了。趙家兩口子看見他們立即大罵著迎了上去。不等甘福走近,趙五的女人就猛撲過去撕扯住甘福的衣領,哭喊著讓甘福給她賠羊,趙五手持鐵鍬立打不休,要不是甘守勤緊緊攔著,甘福非吃虧不可。甘福一再解釋,趙五女人就是扯著不放手,在山上放羊的甘順看到事情不妙也跑下來了。趙五看到甘家人多也不敢動手,女人扯來扯去把甘福的衣領都撕爛了。甘福見她太無理,就甩掉她的手說:“你是提著雞毛和秤砣——不知道哪頭重嘛。”甘福正在氣頭上,一下把她甩在了地上,隻見她睡在地上雙目緊閉一動不動了。這可嚇壞了甘家人,他們圍著她邊叫喊邊掐她鼻唇間的人中穴。

趙五見此更加囂張,猛撲著要打甘福,甘福一再退讓,可趙五哪裏能饒他,在甘順和父親的全力拉勸下,總算把趙五拉開了。趙五猛火功心,鼻腔出血。他捂著鼻子號叫:“快救命啊,甘家人要吃人啦。快救命啊……”一些前來勸架的鄉親對這兩家的事早就看清楚了,現在趙五捂著鼻子向村長家跑,都悄悄地說:“這個沒理都要占理的人,去年張家的羊踏死了一個蛋殼裏剛出來的雞娃都給賠了,甘家這回是鼻涕粘在棒上——甩不掉了。”

趙五找村長去了,甘家人隻好把他的女人抬回家去,又是給她喂白糖水,又是給熬甘草水,家裏簡直亂套了,他們萬般無奈,唯恐不測。

趙五在村長麵前血一把淚一把地訴說甘家人如何打了他們,又狀告甘福把洪水改到他家的羊圈上了,“村長,你要為我主持個公道啊,你是我們老百姓的父母官,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你不能不管呀。”村長隻好起身和趙五一起去查看現場。

“村長你看看,學校四麵有牆,他偏偏把洪水改在我家的羊圈上。衝走了我家的羊不算,還把溝下的井淹沒了,沒有井,咱們可喝啥呀?”

“要是你,你想在哪邊改呢?你比甘福日能,在西牆或北牆上挖個水口我看。不要說挖個口,就是把牆放倒也排不出去水。明擺著這邊地勢最低嘛。”村長說。

“照你說他還改得有理了?我可把你當個村長尊著呢,這事你要是不管,我要向大隊告,向公社告,還要向縣政府告。我不信世上就沒有個主持公道的人。”趙五虎著臉說。

“你本事大了向中央告去,我就指甲大的權,我也不偏向誰說好話。”

“明擺著甘家害我!”趙五擋在村長麵前說。

村長望著天空沉思了片刻,就來到甘家說:“我看過了,福兒確實把學校的水改到人家的羊圈上了,水下去又把井衝了。你們手長弄下的事你們就認倒黴,一個羊五十,兩個一百,當場了斷。明天挖井你家出兩個工,就這麼定了。我不能把兩個死羊的屁股擦不淨。”

“雨大得很,哪能看得清?”甘福還要論理,被父母勸住了。村長的判案向來果斷,他不會改的。事情到這分上了,快讓這個潑賴的女人走吧。

趙五的女人聽村長說共賠一百元錢,突然從炕頭坐起來說:“我的兩個大肥羊值幾百塊啊!”

“就你家養的是金羊!”村長背著手走了。

甘守勤和妻子翻箱倒櫃,隻尋出了十幾元錢。甘順看到父親無奈的眼神,他轉身跑進小屋,從炕席下摸出自己平日挖藥攢下的幾十元錢交給父親。平常這些零碎的錢湊成整數他才交給父親,現在隻好拿出來。父親的手顫抖得厲害,他不停地舔著手指,將角角塊塊的錢點數了五遍,確保無誤後才交給趙五。趙五又舔著手指,翻來覆去數了好幾遍,把錢裝進貼身的衣服口袋,才叫了一聲女人:“走!”

接連的天災人禍把甘家人的心揉搓碎了。

甘福渾身發抖著進了屋,他掙紮著脫掉衣服,才看到自己的膝蓋在洪水裏摔破了,胳膊上被趙五兩口子撕來推去留下了幾處青印。啊,寒冷簡直竄進骨頭裏了,他本想光著身子貼在熱炕上暖一暖,可看到身上的青印,急忙把幹衣服換上,這絕不能讓親人看到!

甘守勤知道大兒子氣倒了,就讓他好好睡會兒吧。兒子天天跑著勞動,災難一來,多少力氣都白費了。

甘守勤牽著騾子,背起背篼上山了。

奶奶摸到炕頭給福兒拉被子,如小時候那樣用溫暖的雙手撫摸著他的頭,甘福真想哭。“奶奶,我身上濕得難受,暖一陣就起來。”“福兒,人心寬了,路就寬了。”“奶奶,我能想通。”

這時,貴貴高興地指著天空喊:“奶奶,快看,彩虹。”甘寶從灶房裏跑出來說:“在哪達呢?”他們姑侄倆一起看彩虹,福兒媳婦怕虹吸水,急忙把水缸蓋嚴了。

3

雷聲遠去了,太陽像從原子彈爆炸後的巨大蘑菇雲中探出頭來,它好奇而刺目地打量著世界。難道八國聯軍曾到這裏燒殺掠搶?難道瘋狂的野獸剛從這裏踏過?難道田地山坡被強盜千刀萬剮?

魔雲顯盡了狂妄的嘴臉,席卷了戰利品,此刻有些倦怠。雲海裏有打盹的巨龍,垂暮的雄獅,還有不知名的各種怪獸都停下嘶吼,睡意蒙矓。是誰放任它們參與這場無情的浩劫?誰的法令如此強大?是妖怪?還是人們得罪了哪位天神?

在大隊小學上五年級的甘康、甘寧、李炬和汪其四個放學後,一路打打鬧鬧玩耍著回家來。他們在村裏讀完二年級就翻山到大隊小學讀書了,在這條路上已經走過整整三個春夏。等考了畢業試,他們就要到偏窪鄉上中學了。本來他們上三年級時共有七個同學,中途相繼退學了三個,現在就剩下他們四個人。聯產承包後,家家要放牧,娃娃們沒有幾個上學的。村裏除了不會做家務的小娃娃還混在村裏的一、二年級,那些能拿起皮鞭放羊的早就上山了。這裏的大人沒有讓孩子讀書的習慣,他們哪能讓娃娃在學校“吃閑飯”。好在他們四人幾年裏早出晚歸,結伴而行,風雨無阻。期間汪其曾動搖過很多次,每次都是甘康好言相勸,極力挽留他與他們一起讀書。不過,汪其的所有樂趣在於和同學一起玩“抓特務”,他行動敏捷,出手必勝。甘康是班長,學習好,汪其學習較差,老師把汪其的學習“包”給了甘康。無論出於對好朋友的幫助還是老師指派的任務,甘康都責無旁貸。他多麼希望四個人能共同進步。事情總沒有設想的那麼順利,盡管他花了很多時間給他補課,汪其對學習還是毫無興趣。四人中甘康比他們三個大一歲,他經常照顧這三個同齡的弟弟,天刮風下雨了,他扛著他們的書包。天熱了,他抱著他們的衣服。

成群的鷹隼忽高忽低地在天空盤旋,暴雨打擾了它們的生活,使它們錯過了吃草的兔子,打盹的山雞。現在它們的肚子一定餓得“咕咕”亂叫呢。

放學路上,三個弟弟又玩“抓特務”了,甘康背著他們的書包走在前麵。山路被洪水衝裂了無數口子,莊稼被暴雨打得亂七八糟。甘康急切地跑上山頂,令他吃驚的是鳳雨村的災情比相鄰幾個村的都嚴重,自家門前那塊最好的莊稼被洪水淹沒了,屋後田裏的麥子如亂馬踩踏的荒草……此情景讓他很難過,一家人所有的指望就是莊稼,竟然被雨打得不像樣子!這個隻有十四歲的頑皮少年,更加關注起家裏的事情了。學著關心親人,關心家,這意味著他長大了。

莊稼是養活人的東西,為了種好它,人們冬天早起積肥,手背凍下了多少凍瘡,早春播種,晚春除草,手上結了多少老繭,付出了多少心血。現在他們所有的勞動都被毀了,想到這些,他心疼得咬牙切齒卻那麼無奈!

秋後,他和弟弟要上初中了,他們不但要學費,而且還盼著買輛自行車。二哥正挖草藥給他們攢錢,等他們放假後一起上山,多挖些藥賣了錢就夠買自行車了。騎上自行車該有多麼神氣,輪子像風一樣“嗖嗖”地飛奔,車把上的圓鈴兒“叮當”脆響……憧憬讓他的思緒飛揚。可眼前的村莊,到處遍體鱗傷。他從小生活的地方頃刻間變了,變得他不敢相認了。平地堆積著沙丘,高台裂開了深溝,連他們天天上學的路也斷了。

這時,汪其把甘寧和李炬兩個“特務”挾在腋下,讓他們投降。甘康本想催他們回家幫大人勞動,轉念一想,暴雨打成了這樣,還急著做啥活,再說過幾天他們就要考初中了,很快就要和這條熟悉的路分別了,就讓那三個調皮鬼玩個夠吧。於是他獨自在山頂上沉思。

地上的殘局令他疲憊,他抬頭望著天空。

“你們三個快上來看,天上的雲好奇怪啊。”甘康喊三個弟弟。他們聽到喊叫停止了玩耍,一起氣喘籲籲地跑上山問:“在哪兒?”“在哪兒?”“西山頂上,好像一群大怪物,說不準是哪個山洞裏的蛇或狐狸成精發威給人間降災難呢。”甘康經常聽奶奶講蛇和狐狸成精的故事,所以隨口說。

“像個齜牙咧嘴的獅子。”甘寧看了一陣說。

“西山上又沒有獅子洞,要有早把咱們都吃了。”李炬說。

“那山頂有個大蛇洞,洞裏有一條手腕粗的黑蛇,它是不是今天修成正果了。”汪其認真地說。

“汪其,你爺爺常在西山上放羊,說不定是他成精了。”李炬和他開玩笑說。

“你爺爺才成精了呢。”汪其追著李炬要收拾他。李炬跑了幾步,跑不動了,蹲在地上抱住頭說:“饒了,是我說錯了,山頂上這麼顯眼,要是家裏人看見咱們放學不回家幹活,非剝皮不可。”汪其見他求饒了,也就地坐下歇息。

“李炬,你快看,那山壪裏你家的蕎麥地裏咋有羊呢。”甘寧一喊,幾個人的目光“刷”地聚了過去。

“有人趁著雨後山上人少,偷著給羊上膘呢,真是太缺德了。”

汪其罵了一句。

“哎呀,暴雨打莊稼沒辦法,人幹壞事可有辦法治他們呢。”甘康說著和他們一起向家跑去。

李炬爸聽幾個學生說有羊把勢趕著羊放自家的蕎麥,就提著鐵鍬向山上跑去。他跑過幾道山壪到地邊時,四十多隻羊仍散在地裏吃嫩蕎麥。令他吃驚的是,此人卻是汪其的爺爺。此時,汪老漢坐在蕎麥地邊,雙手抱著膝蓋,眼睛望著村子,李炬爸的突然出現,把他驚得猛然站起來。

“汪家爸,你這是放草山還是放莊稼呢?我還請你老人家在山上照看我的地呢。你倒好,專意把羊趕進來了。”他邊說邊跑進地裏趕羊。羊搶著嫩葉,連根拔起,泥巴亂濺,趕起來很費勁。汪老漢可能還想讓羊吃,站著沒動。李炬爸一看更生氣:“你是個死人呀,還不趕快往出趕羊!要是不懂事的瓜娃娃,我用皮鞭教他活人的道理呢。”

汪老漢這才叨嘮著:“都叫雨打光了,還不讓羊吃。”李炬爸聽到這無理的話,再看自家的蕎麥,雨打加羊搶,哪裏還有好苗?如果汪老漢攔不住,羊跑進地裏他也就認了,誰知他是故意放羊,這簡直把李炬爸氣啞了。趕走了羊,李炬爸蹲在地邊上抽了支煙,就回去找村長。

聽了李炬爸的來意,村長麵有難色地說:“我看這事大得很,我處理不了,你尋大隊處理去。我剛才處理了趙家和甘家的事,趙家女人還嫌吃虧了,兩口子正打架呢。可甘家人心裏不知有多恨我呢。一事沒了又來一事,你叫我咋辦?”李炬爸說:“我不是叫你咋辦,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你和個老超子爭啥氣呢?我南灘地裏的蕎麥,沒有進去半隻羊,現在成了沙灘,你說我給誰說去呢?你還是讓人省些精神。”李炬爸蹲在門口,等著村長給他出主意。

這時,村長的婦人喊著吃飯,村長有些不耐煩地說:“雞毛蒜皮的事,纏得人心不閑。”說完背著手進屋吃飯去了。大門口,村長的小兒子萬倉正捉著幾隻很大的昆蟲喂雞。李炬爸無奈地舔舔幹裂的嘴唇說:“這世道,有理還沒處說了。”沒想到那小子學著他的樣子說:“這世上,大雞總搶小雞的食,還真沒辦法。”李炬爸走出村長家的門,又向汪家走去。

汪其一個人正在大門口鏟泥沙,看見他就問:“李爸,你砸羊把勢的拐子了沒有?要是我,非把他的拐子砸折,看他還敢不敢害人。”李炬爸本想當著汪其的麵罵汪老漢,轉念想這不關娃娃的事,就氣衝衝地進了汪家院裏。堂屋裏空著,他們縮在汪旺的小屋裏關著門吃飯,正如人們傳的順口溜:汪國三,頓頓吃飯把門關,蒼蠅進來叼一顆米,刀子斧子趕上山。

李炬爸推開門,站在屋簷下向他們說了事情的緣由。汪其聽說是自己的爺爺,蹲在地上難為情地咬自己的指頭。

汪旺停下筷子說:“我爺爺放了一輩子羊,從沒放過別人的莊稼,咋偏放你家的?你呀,也學學趙五的女人,睡下尋死,說不定我還給你賠錢呢。哈哈。”

4

一個失眠而煩悶的長夜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人們擔著水桶習慣性地向老井走去,那是村裏唯一的水源,現在卻被亂石泥沙堆積著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甘守勤和甘順老早就來到井邊,他們正在一鍬一鍬鏟著沙石,發出“噝咧,噝咧”刺耳的響聲。井溝裏泥濘難行,人們走進去腿上全是泥。為了快些把井挖出來,誰也不在意,隻要有了水多少泥巴也能洗掉,一水洗百淨嘛。沒有水人和牲畜喝啥呀。

甘家的“早公雞”甘福這天卻睡了個懶覺,太陽曬到半山坡了,還不見他起來,妻子、媽媽和奶奶都急了。他從小沒有受過這委屈,真是咽不下這口氣。媽媽把早飯端到他麵前,摸著他的頭說:“娃,起來吃飯。錢是身外之物,沒有了還能掙來。”奶奶也摸到他身邊說:“孫兒,金山銀山,活個精神才是靠山,你要想開呀。”甘福聽了媽媽和奶奶的勸說,倒覺得不好意思了。是啊,自己多麼心窄,隻顧垂頭喪氣,卻沒有在意他的行為給家裏人造成了多大的負擔。想到這裏,他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穿上衣服,吃過飯,親了親兒子,捧了捧奶奶蒼老的臉,哼著秦腔趕羊去了。發生了這些事,妻子也不提回娘家的事了。

看著他輕鬆地走了,她們才舒了口氣。

時過中午,那口十八丈深的老井仍沒有影蹤。沒水做飯的女人端著盆子東家西家去借水,沒借上水的隻好擔著桶子翻山到幾裏外的鄰村去擔水。

甘福趕羊上山後,無意中發現一道山壪的石壁上正滴答著清洌洌的水,就趕緊跑回家擔來水桶接在下麵,一陣“叮咚”的響聲,兩桶水就淌滿了。他把水送回去,又叫幾家鄰居一起來擔。人是這樣缺水,可不能讓滲沙水白流了。

在這場特大暴雨中,村裏飲牲畜的澇壩也被洪水衝成了兩半,如破水瓢扔在地上。全村幾千隻羊,幾百號大牲口,也都沒有水喝了。解決水,成了頭等大事。

下午天氣更加悶熱,羊渴得叫起來。甘福順山下的一條溝走下去尋找積水坑。走了不遠,他果然發現了兩處積水坑。他爬上溝,呼喚羊下來喝水。羊一聽他的呼喚,立即“嘩啦啦”跑下溝來。它們把坑裏的水搶得隻剩下泥漿才罷休。解決了今天的困難,明天的又來了。第二天,甘福順著溝走了很久,都沒有可飲羊的積雨坑。正在失望之際,他發現不遠處洪水衝開的一個坑裏,有細細的水往出流。他跑過去用鐵鏟挖了一下,竟然有拇指粗的水柱噴出來。啊,是泉水!太好了,有水了。他在近處挖了一個大坑,看著泉眼裏的水“沽沽”冒著,就如發現了寶藏般欣喜若狂地說:“啊!老天給我們水了。”

人們守著老井挖了幾天,挖到五丈深的時候,進度越來越慢。井外的人穿著襯衫,額頭滾著汗珠,井下的人穿著棉襖還打哆嗦。井下實在太陰冷了,每隔半小時就得換人。最可怕的是井裏的石頭鬆動得亂掉,也沒人敢下去了。村民們無奈地蹲在井邊抽煙。

這時,趙五故意指著學校的排水口說:“如果不是學校裏出來的洪水,井根本就衝不壞。”甘順一聽火了,他“騰”地站起來,指著井邊的幾大堆亂石泥沙質問:“姓趙的,你給我指出來,這些石頭中哪個是學校的?”“算了,你還有勁和他吵。”劉葉的丈夫攔住甘順的肩膀蹲下,又低聲說:“明白人都知道他在放屁,別理他。”“這是摸著我們甘家人的頭皮軟,硬要欺負呢。”甘守勤怕引起事端“嗯”了一聲,甘順也就不作聲了。

過了一陣,有人壯著膽下井去,隻挖了兩下,亂石又開始鬆落了。“媽呀,快。”井下的人喊。人們剛把他吊到井口,井裏就“咣裏咣當”塌陷了。大家這才像霜打的茄子,個個耷拉著腦袋回家了。一眼養活了村子百年的老井,在這一場特大的暴雨中喪命了。

洪水衝壞的道路得修,亂糟糟的莊稼還得收。人們還不得不抽時間去鄰村擔水。常言說水火不屈人,但擔的次數多了,鄰村人的臉色也不好看。大忙的季節,沒水真把人害苦了。

第二天天麻亮,甘福就悄悄地去看他挖的那眼泉水,清澈的水已經積滿了坑。他撲下身子,美美喝了幾口甘甜的泉水,這才大聲喊起來:“有水了,有水了!”他的喊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驚醒的小鳥叫著,他對它們喊:“有水了,有水了!”洞口的黃鼠叫著,他對它們喊:“有水了,有水了!”其實它們已經品嚐了泉水,叫聲才如此清脆。

他跑回家,立即喊叫兩家鄰居一起去壘泉。他們聽說甘福發現了泉水,當然很高興。消息一傳開,鄉親們也紛紛跑來了。當他們看到這眼“救命泉”,低落的情緒猛然高漲起來了。泉水雖然距村子遠些,隻要自個村裏有了水,他們就不用看別人的臉色了。為保護好這個水源,人們一絲不苟地修葺著。

從此,這眼距村子三裏路的泉水成了鳳雨村的新水源,鄉親們買來廢舊的油桶拉水,買來大水桶擔水。直到後來,鄉親們合夥在自家門前打了井,這眼泉邊才漸漸寧靜下來。這是後話。

5

日子就像園裏的韭菜,一茬接一茬。

日子就像樹的年輪,一圈又一圈。

日子日新月異,正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轉眼,甘康和汪其他們在偏窪鄉中學參加畢業考試後放暑假了。同時,甘寶、李炬的妹妹李熳和汪其的妹妹汪小女等鳳雨村的幾個二年級學生也在大隊小學參加了升三年級的考試,下學期他們將和幾個哥哥一樣,翻山到大隊小學去上學了。

這些“吃閑飯”的學生一回來,就變成羊倌、馬倌了。一放下書包,立即走馬上任,對於家裏的勞動他們從小就非常熟悉。甘家的羊倌交給了甘寧,甘康幫著大人收拾被暴雨打亂的莊稼。往年用鐮刀收的莊稼,今年隻能跪在地上用雙手拔。甘寶在家裏哄侄子,與奶奶一起做家務。雖說莊稼被暴雨打得隻剩下一灘亂草,還得收回來。

過了幾天,種得最多的麥子和豌豆就收完了。甘守勤讓甘福和甘順吃完飯快去泉水村的二妹夫家幫忙。他二妹三年前病故,留下三個年幼的孩子,地裏的重活兒做不動,所以種時要幫,收時還得幫。他那個不爭氣的妹夫見活兒做不完,就追著打孩子。其實三個孩子很懂事,老大建寧放著二十多隻羊,老二建慶放牲口,老三建宇做家務。他個子太小,夠不到鍋台,隻能踩著板凳爬上爬下。有時麵和硬了擀不開,掙得他汗流滿麵。要是媽媽活著,他還正是個玩耍的娃娃,如今卻分擔了家庭生活的重任。

誰知甘守勤正在地裏安排兩個兒子去給他們幫忙時,他的外甥建慶已經鼻青臉腫地撲在外婆懷裏,引得外婆淚紛紛地罵她的二女婿。甘守勤從田裏回來,看到建慶就全明白了。甘順氣憤地說:“我姑夫怕咱們不去幫忙就一個勁兒打娃娃,他鬼著呢,知道奶奶心疼外孫,這樣就能給他搬去救兵。”甘守勤歎著氣說:“你們吃了飯快去,怪咱們命苦碰上這麼個對頭。”

甘福和甘順拉著建慶來到泉水村時,嘴子村的大姑也正在給他家幫忙呢。甘福問大姑家的莊稼是不是收完了。大姑說:“我哪有那麼麻利,還不是那個催命鬼,把你二姑催死了,現在催得咱們也不得安寧。”原來二姑夫把建慶打跑後,又把建宇也打跑了。建宇跑到大姨家,把她搬來了。

幾個人一直忙到天黑,才乘著夜色各自回家了。大姑臨走時對甘福說:“你過兩天給大姑幫忙拉莊稼來,我家那幾個女娃,撐不住車轅。”甘福答應了。甘順說:“大姑家沒有兒子,體力活幹不動嗬。”“你幹脆給大姑家招了女婿算了,咱家也不用花錢給你娶媳婦,這事大姑在奶奶跟前說過好幾回了。你說呢?”甘福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弟弟說。“我才不呢。大姑家那鬼地方,山大溝深,雞叫三遍出門,太陽曬展還走不到地裏。上山碰得人鼻子疼,下山時驢尾巴都能折斷,這個山頂上巴掌大一片地,那個山頂上腳底大一塊地。背莊稼還費勁,東一捆,西一捆,誰給咱倒給錢我也不去呢。大姑在那個窮窩裏一輩子,你還想讓我也去呀?再說,我可不當上門女婿,叫人看不起。”甘順說。“大哥和你說著耍呢,你不要當真了。過幾年咱們家收成好了,給你尋個俊媳婦,咱們一起供三個小的上學,他們比咱們兩個強。咱家的希望大著呢。隻要他們三個好好念書,將來能考上大學,就是咱們在家裏苦死也值得了。”“就是呀,咱們苦些累些不算啥事,隻要他們幾個爭氣,將來有出息就是咱家的福。”兄弟倆一路拉著家常趁著月色回到家,家裏人正等著他們一起吃飯呢。

幾天中,他們幫二姑夫家收了莊稼,又幫忙拉到場上。每當建宇把飯端上桌時,甘福心裏總會湧出一陣酸楚。甘順則像觀賞藝術品一樣觀賞著這個隻有八歲的表弟做的花饃,有小兔子,有小鳥兒,有小魚兒,還有朵朵小梅花。“你這個小巧手,比哥強多了,哥長這麼大連麵都不會和呢。”見表哥誇他,建宇有些害羞地抖著衣襟上的麵。這個小家夥,從五歲上鍋學做飯,現在已經是個好廚師了。福兒瞅著他可愛的樣子,一把將他拉進懷裏,看著他枯黃的頭發,心裏很不是滋味。他在大哥腿上坐了一陣,又跑到灶台邊盛菜去了。

6

忙忙碌碌的暑假很快就結束了。甘寧和甘康天天放牧時在山上挖草藥,就是雨天他們也身披麻袋,腳不停歇地穿梭在濕漉漉的蕨毛林裏,可惜他們還是沒有攢夠買輛自行車的錢。因為母親腿疼買藥花了錢,他們開學的學費和各種學習用具也是一大筆花銷,所以他們盼望已久的自行車就落空了。他們心裏不免有些失落,當然也不能隻顧自己方便。有很多學生也買不起自行車。有些距家六七十裏路的學生,他們每星期也靠雙腳步行上學呢。不過,父親答應他倆等明年的收成好了,一定會給他們買自行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