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細雨(3 / 3)

過了短暫的春節,人們紛紛踏上了各自的生活道路,鳳雨的路口天天站著送別的人,人們慢慢習慣了聚散,心情比從前平靜多了。

這一次,兩個大兒子非要將老家遷到甘城子去。甘守勤推說再等一年,其實他還是願意在鳳雨生活。見父親仍推著不想去,他們倆隻好請奶奶和母親一起去,兩個老人自然想去看看他們的日子,就換上甘寧從外地給她們買來的新衣服起程了。兄弟倆擔心奶奶坐不住長途車,誰知一路上奶奶很精神,興奮地看這看那。倒是母親暈車非常嚴重,她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甘順和甘福隻好輪換著將母親抱在懷裏。

班車到站後,兄弟倆不得不背著暈得昏昏沉沉的母親回家。比起前幾年,母親明顯瘦了、輕了。回到家,甘順請來醫生給母親輸了兩天藥才稍有好轉。母親慚愧地說:“兒子,媽把你們麻煩了。要知道這樣,我就不來了。”甘福握著母親的手說:“媽,好好歇幾天就好了,你為兒女操心了一輩子,咋能說麻煩我們呢。”

轉眼甘城子就開始耕種了。母親的病還是不見起色,她每天強裝笑臉,掙紮下地。胃疼得厲害就吃上甘康給她配的藥,這藥剛開始非常見效,現在吃著也不怎麼管用。兩個兒子見母親臉色不好,要帶她去大醫院看病。她看到他們很忙,就一推再推。兩個兒媳見奶奶和婆婆來了,天天做好吃的,為不辜負兒媳的一片孝心,她隻是象征性的動動筷子。兒媳勸得次數多了,她隻好說:“咱家以前一年四季很少見肉,現在生活好了,我又吃不下了。你們好好吃,看著你們吃得香,我也就覺著香了。”孫兒貴貴特意跑到城裏的大超市,買來葡萄、芒果、火龍果等她過去隻在畫兒上見過的水果,她也隻能聞聞。

甘奶奶天天這兒走走,那兒看看,在孫子種的地邊轉轉。看他們的田地,看黃河水,看到家家有電視,有新家具,她心裏十分高興。

福兒媽胃疼難受,就借口早點回老家,她想讓甘康給她配藥。兩個大兒子見母親費了這麼大勁才來,自然不讓她走。在他們的勸說下,母親同意到大醫院去看病。

醫生建議母親做胃鏡,這是一項比較痛苦的檢查。好不容易檢查完,甘順把母親扶出去歇息,甘福在胃鏡室等著拿報告單。醫生低聲對他說:“你媽的胃裏長了東西,恐怕是癌。我做了活檢,你送到病理科去,等到結果出來就定論了。回家給老人吃好喝好,你們都要想得開。隻是先不要對她本人說了。”甘福半天才明白過來醫生的話,他“啊”了一聲,頓時肝膽俱裂!

“大概……還有多長時間?”甘福難過地問醫生。

“很快的,已經轉移了,沒有手術機會了,發現得太晚了。”

甘福抹著淚把標本送到病理科,他在那裏蹲了很久,直到情緒穩定下來,才回到母親身邊。母親問他大夫咋說了?“大夫說是胃炎,就是暈車引起的,開了藥讓按時吃。”甘福盡力保持著鎮定地說。“我就說嘛,我的病我知道,你們非要來。”母親無力地靠在條椅上,半閉著眼睛說,她難受的厲害,並沒有看到兒子的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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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患重病的事甘福隻打電話告訴了甘康一人。甘康聽後痛心疾首,他一個人跑到偏窪鄉後山裏初中時經常讀書的深溝裏號啕大哭。他悔恨自己的無能和大意,慈母恩重如山,他卻無力回報!如今隻有滴滴清淚泉湧……

第二天清早,他就和景輝一起去了甘城子。

母親精神很差,身體越發消瘦了。景輝一進門,捧起她的手,含著淚說:“媽,我們來看你了。”“啊,乖娃。媽的乖娃。”見兒子給她瞅下這麼展脫的兒媳,福兒媽滿心歡喜,精神大振,她緊緊地拉著景輝的手問這問那。

為了護送母親回家,甘康給母親輸液、打針、吃藥,又準備足了路上輸的液體和搶救藥品。幾家人把他們送到路口,甘福大姑拉著甘奶奶的手泣不成聲,老人家年紀大了,出門的機會不多了。她本來不讓母親回家,可甘奶奶說在鳳雨生活習慣了,再說現在眼明手快的,回家還能幫福兒媽做些家務。貴貴和甘順的女兒一會兒纏著奶奶,一會兒纏著太太,不讓她們走,弄得幾家人一遍又一遍抹眼淚。最後,甘順拉住他倆說:“別鬧了,太太和奶奶還要走長路呢。等到今年冬上,我開小車回去把太太、爺爺、奶奶三個都拉來在咱們這兒過年,就再也不讓他們回去了。”甘福一直扶著母親,他不敢開口,生怕控製不住悲傷的情緒。

望著班車走了,甘福拉著甘順一起到河邊的莊稼地。甘順見大哥眼淚不幹,就說:“大哥,你不要難過,今年咱們一定要把老家搬來。”“好兄弟,媽已經等不到了,媽快走了……”“媽的病是?”“胃癌晚期!”“天哪,那你為啥還讓媽回老家去?咱們就是傾家蕩產,也要送媽到大醫院去治病啊。”“醫生說……已經轉移了……治不成了。我怕媽回不了鳳雨了……”“啊,可憐的媽呀……”兄弟倆相互攙扶著,麵對奔湧的河水,泣不成聲的吼起秦腔來:

娘為兒顧不得雪積霜凍

娘為兒顧不得烈日烘烘

娘為兒忍饑渴猶如染病

娘為兒日夜裏坐臥不寧

養育恩比天還高更比地厚

娘啊比泰山還要重,老娘啊

……

甘康和景輝帶著她們去了省城,陪奶奶和母親在公園逛了半天。恰好逢周末,他們又到了甘寶就讀的大學。順便說一下,她中專畢業後,在幾個哥哥的鼓勵支持下,她又進入大學深造。正趴在床頭讀書的甘寶見他們到來,真是又意外又驚喜。他們從學校出來,在餐廳吃過晚飯,甘康見老人很累,就安排他們在附近的賓館休息。

晚上,奶奶讓甘寶給她講學校的生活,她還笑著說:“你媽還住過學校呢。”甘寶請奶奶陪她在學校住些日子就明白了。奶奶說她要是倒退五十年就去了。甘寶開玩笑讓奶奶去美容,就能變成二十歲了。媽媽笑著說這奶奶孫女越來越沒大小了。親愛的妹妹還不知道這是和母親最後的訣別,她曾經許下諾言,等自己畢業了要好好孝敬母親的願望,已經不能實現了。那就讓她認真學習,實現理想,以此來報答親愛的母親吧。

甘康安頓好她們,就拿著母親的胃鏡報告單去找曾給他教過課的一位教授,盡管他明白已經晚了,但他還是想聽聽專家的建議。

專家能說什麼呢?晚了,已經晚了。他要是早點帶母親到大醫院檢查,可能還有機會。悔恨撕咬著他的心,他坐在醫院一處黑暗的角落裏,淚水如雨。媽媽啊,多少年裏,你把下雨當晴天,把黑夜當白天,生活得太苦了……眼下生活就要變好了,你卻倒下了,我當兒子的太不孝敬了……

夜深了,他一抬頭,猛然看見許曉穿著潔白的大褂,像天使般向他走來。噢,他們曾無數次走進這裏,他們肩並肩,談論著病人,探討著醫學。現在她怎麼一個人在這裏?他“騰”地站起來欲喊時,她卻不見了。他在走道裏尋了一圈,隻好失望而歸。

他讓媽媽和奶奶在省城再逛兩天。妹妹和景輝扶著兩個老人,甘寶快樂得如一隻小鳥,一路蹦蹦跳跳,就讓她快樂的生活,不要背負這難以承受的痛苦吧。

為防止母親暈車病情加重,甘康租了車把母親送回了老家,不管花多少錢,隻要母親平安回來,就是他最大的願望了。作為兒子,他沒有什麼能回報母親的恩情。如果有,如果可能,隻要能救母親,他寧願獻出自己的生命,可是麵對母親漸漸惡化的病情,他無能為力……

兩位老人又回到讓她們倍感親切的鳳雨,睡在自家的熱炕頭上,很安然。

李炬陪甘康坐了很久才回去,甘康難以入睡,他又捧起磚塊厚的醫學書籍,尋找抑製母親病情惡化的藥方。他冥思苦想,血癌,胃癌,我的親人啊,作為一個醫生,我總是眼睜睜地看著親人讓病魔奪取生命,還有那千千萬萬的患者也遭遇同樣的命運!我不能坐視了。我要向癌魔宣戰!總有一天,我會攻克它!

不料半夜,汪旺的大兒子慌裏慌張跑來推開甘康的房門說:“康叔,快,我家人怕是老鼠藥中毒了,他們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甘康急忙穿上衣服,提起急救箱向汪旺家跑去。這兩年汪旺販來的毒藥,弄得中毒的事件頻頻發生,這回又挨到他自己頭上了。

汪旺家的兩個娃娃和兩個大人全倒地炕上,抽搐不止,大汗淋漓。甘康立馬進行搶救。他對汪旺的大兒子說:“李炬正好在家,你快去叫他開拖拉機去醫院,要洗胃!”汪旺的大兒子哭著問:“康叔,他們還能活過來嗎?”“快送到醫院再說。你家哪裏還有老鼠藥,都收拾了燒到炕洞裏,家裏的米麵千萬別動,說不定是老鼠把藥拉進去了。”

幾分鍾後,幾家人幫著把他們抬上拖拉機向醫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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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北的春天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剛種進土地的種子被狂風卷走了。

人們緊關窗戶縮在家裏,聽著院裏的什物被風一件件吹倒,發出沉悶的響聲。突然一陣強風,屋頂仿佛被揭起了,接著傳來瓦片落地碎裂的響聲。

風狂嘯了兩天終於停了,家家院裏、屋裏、灶台到處都是塵沙。脆弱的生態如一個貧血的少婦,而生活在她懷中的人們仍奢望汲取她的乳汁,她慘淡的麵容變得漠然無光。

這一年,一直到初夏還沒下雨。村裏又有一些年輕人遷移走了。

麵對又一個旱年,國家讓村民們打井打窖生產自救,仍然生活在鳳雨的人在李炬的指導下平地、打壩、打井,等著積下水就可以灌溉。

初夏,好不容易盼來了一場雷陣雨,家家窖裏積了水,解決了飲水困難。李炬又謀劃著在地裏種草藥籽。山上的草藥挖光了,種草藥的前景還是很好。

有一部分村民在李炬的動員下種起了草藥。由於忙於種藥,李炬也沒有空去開鋪子。妻子見他的臉曬黑了,人苦瘦了,心疼地勸他:“開鋪子咱家的生活也能過好。”李炬說:“開鋪子咱家人是能好過,要是尋一條致富路,咱們鳳雨一村人都能好過。”

水!為了生存,人為水想幹了骨髓。

從鳳雨遷移出去的人看到黃河水通過巨龍一樣的一道道泵站到了眼前,他們就下決心把根深深地紮下了。有人說:如果你在這裏灑下汗水,這裏就是你的故鄉。如果你在這裏不但灑下了汗水而且灑下了淚水,這就是你的家園。是的,為了能有一個溫暖的家園,人們不顧惜生命地勞動著。一切剛剛起步,人與地的相處,人與人的相處,人與水的相處,都得有一個漸進的過程,等到彼此接納,彼此友好,家就真的溫暖了。

無論是走出鳳雨的人還是生活在鳳雨的人,在生活的道路上都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

在人生的道路上,他們為了生存,無論多苦,無論有多麼深的創傷,隻要生活有所回報,付出又算得了什麼呢?人總是要付出才能收獲,這是絕大多數普通人的選擇。隻是他們付出的太多了,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東西。

有什麼辦法,這本是一片“最不適合人類生存的地方”。這片土地以它特有的秉性,鞭策著不屈不撓、敢於抗爭的人們。他們與天鬥,與地鬥,與災難鬥。為了生存,多少人淚已幹,血已幹!他們把改變的希望寄托在年輕的後生身上!

當從西北隅角一個叫鳳雨的小山村走向海外深造的甘寧,在大洋彼岸得知母親病逝的噩耗時,他淚雨紛紛,仰望星空,長歌當哭。

媽媽,你是我天空最亮的星星

從過去到未來

永恒——

媽媽,我是你心中最亮的星星

從大地到蒼穹

生動——

有一天,當我飛向渺渺太空

媽媽,請在天堂呼喚兒的乳名

呼喚兒的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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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九九八年到二〇〇〇年,西海固又遭受旱災。

西海固屬內陸幹旱、半幹旱區,多年平均降水量自南向北由400mm遞減到不足200mm,且時空分布極不平衡,降水大部分集中在7~9三個月,約占全年總降水量的60%耀70%,且多以暴雨冰雹等災害形式出現。所以幹旱造成的損失最為嚴重。

據史料記載,自公元前104年至1949年的2053年中,位於寧夏南端的固原地區發生大旱250次,平均8年一次。從1951年到1974年的24年中,發生了14個旱年,其中5個大旱年,即平均3年有2個旱年,每5年中出現大旱一次。進入80年代後,出現2次連年幹旱。進入90年代後連年幹旱竟出現5次之多。據《寧夏回族自治區水文手冊》旱情分區測算,寧夏中部幹旱帶旱情發生頻率高達70%,多年平均5~9月連旱天數達100天之多。連年幹旱造成農作物大麵積絕產,庫壩、水窖水嚴重不足,人畜飲水極為困難。

年平均蒸發量大,以及惡劣的自然環境和特殊的地理位置,是造成幹旱的主要原因。由於人口的增長和社會的發展,人類不合理的生產活動使幹旱程度進一步上升,當地群眾墾荒造田,過度放牧,造成植被嚴重破壞,荒山退化,林草麵積減少,水土流失加重,水源涵養能力降低,自然抗旱能力減弱。由於生態環境的進一步惡化,幹旱發生的次數愈來愈多,其程度愈來愈強……

十年九旱,確確鑿鑿。

有人專門編了個順口溜:幹旱山區山連山溝通溝,出門就上山走路就下溝,黃土山像個和尚頭,暴雨嘩嘩順溝流,種地要到山上頭,下籽三升打一鬥!

人們保護環境意識的淡漠,使這裏的生態環境受到毀滅性的破壞。為了恢複生態,為了還青山綠水,國家不得不實行退耕還林還草。

生活的長河川流不息,抒寫就到此吧。其實,有多少篇章才能道盡鳳雨人的苦樂呢?多少都無法道盡!隻有懷著意猶未盡的遺憾擱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