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年冬天,一批國家醫療隊來到西海固腹地無償進行“治盲”手術,也就是白內障摘除術。他們遠道而來,首站就落腳在偏窪鄉醫院,十裏八鄉的老百姓聽到消息從四麵八方湧來了。
因為患者太多,醫療隊簡直忙壞了。那些從大城市來的醫療專家白天忙著做手術,晚上連夜消毒器械。他們和當地的醫生一起吃住在條件簡陋的醫院。有一位上海的專家一時不適應西北冬天的寒冷氣候,感冒很嚴重,他隻能晚上輸液,白天接著工作。
隨著一例例多年失明的人重獲光明,他們對醫療隊感激涕零。其中一位失明三十多年的人,自己說什麼也不來做手術,硬被家人用架子車拉來了。經過醫療隊的專家檢查,說他可以做手術時,他摸著頭說:“眼不治不瞎,越治越瞎,都瞎了半輩子了還能治好?你們還是讓我少受些罪吧。”後來在專家的耐心說服下,他終於半信半疑地說:“那就做吧,大不了還是瞎子。”三天後當醫生慢慢揭開他眼睛上的紗布時,眼前這個亮堂的世界把他驚呆了,繼而他大聲嚎哭起來:“神醫啊,你們咋不早來給我治眼睛啊?我二十八歲上瞎了眼,女人走了,娃娃也跟著走了。三十年啊,我連她們都不認得啊……”他跪在地上硬要給醫療隊磕頭致謝,其他獲得光明的病人和家屬也紛紛要給專家們磕頭,他們無以回報這些恩人,隻能以這種最虔誠的方式表達他們的感謝。醫療隊的專家為他們不幸的遭遇感到難過,又被他們這種樸素的情感感動得滿目含淚。
這裏太需要眼科醫生了,專家們邊做手術邊給當地的醫生講解手術技術,因為有先進的檢查儀器和手術器械,在專家們的指導下,甘康學著做了幾例手術都很成功。醫療隊在窮鄉僻壤來一次真不容易,國家組織這樣的大型診療活動畢竟不多。防盲治盲的重要任務還在於他們這些基層醫生身上,專家們耐心給他們傳授診斷和手術治療的方法,讓他們能為這片土地築起“光明之路”。
手術進行了一星期,一批批治好的病人走了,一批批病人又從遠處來了,專家們細心篩選著有可能複明的病人。能做手術的自然萬分高興,那些已失去手術機會的人卻難過地回去了,這讓外地專家們在收獲喜悅的同時又倍感酸楚遺憾。他們有時忙得來不及吃飯,鄉親們端來了土豆、幹糧和鹹菜就是一頓飯了。
那天傍晚,他們做完最後一例手術,甘康脫下手術衣,請幾位醫療專家到街上的小餐館吃麵條。談話中,甘康才說自己的奶奶也是“盲人”,聽父親說拉著奶奶跑遍了近處所有的醫院也沒治好。現在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想請專家給奶奶檢查一下。醫療專家疑惑地問:“你為啥不讓她老人家早來檢查呢?”甘康說:“我給村裏人捎了幾回話,奶奶不來。”專家就讓他快回家把奶奶請來。甘康說:“吃了飯,請老師好好休息,我趕天亮你們出發之前把她老人家拉來。如果能做就做,做不成我們也就死心了。各位老師們能來這裏,我們真是太感謝了!”
飯後,甘康就跑到中學請景輝給他做伴,他倆在各自的自行車前綁了一把手電筒就回了鳳雨。到家時夜已經很深了,驚得一家人都從被窩裏爬起來了。奶奶聽說甘康要拉她去治眼睛,就無奈地說:“孫兒,你爸拉著我把醫院的門檻踏平也沒治好呀。”
“奶奶,不管能不能治,咱們先請專家看一回吧。”“那我就聽孫兒的話吧。”見奶奶同意了,甘康和父親一起備好架車,打算半夜出發。
安頓下景輝,甘康倒頭就睡著了。堂屋裏的油燈一直亮著,甘守勤的心情是複雜的,高興、盼望、又擔心。他說:“媽,現在的人能得很呢,聽康兒說有瞎了幾十年的都治好了,你老人家要真能把眼睛治好了,就讓幾個孫子把你引上到處轉著看看。你一輩子都在鳳雨,外麵的好世事都沒看過。”“看世事是小事,能讓我看著路就好了。”
景輝和福兒媽睡在一起,看到曾給她洗過腳的這個姑娘陪著兒子一起來,她的心裏有說不出的激動。無論從前當學生還是現在當老師,她都是那麼熱情、親切。她和福兒媽說了一陣話,就踏實的睡著了。福兒媽睡不著,在油燈下仔細打量著這個可愛的姑娘,她白淨的方臉,柔順的披肩發恰到好處。盡管她還不敢挑明問兒子,但她能看出兩個孩子彼此的信任。如果她真能成為自己的兒媳,那該是多令人高興的事啊。
雞叫頭遍時,甘守勤就悄然起床趕著架子車拉著母親出發了。他讓妻子三點再叫醒兒子,他們騎自行車走下坡路還快點。
他們走後,福兒媽就悄悄地起身在火爐上烙油饃,好讓兒子捎給外麵來的醫療專家,這是她的一片心意。也許是沒有休息好,她的胃又隱隱作痛。她趕緊尋出兒子開的藥服下去,胃痛慢慢緩解了。她在院裏聽見兒子睡得很香,她多想進去拉著兒子的手,同他小時候那樣撫摸著兒子的頭和他拉拉話。可是兒子長大了,他的工作又是那麼忙,還是讓他安心睡覺吧。
就在這時,景輝也醒來了。她急忙穿上衣服下了炕,幫福兒媽烙油饃。也許是她們的談話驚醒了甘康,他問:“媽,幾點了?”“快三點了。”“糟了,遲了。我說的三點就要起身。”“不急、不急,你爸和你奶奶雞叫頭遍就走了。你爸叫你們後麵去。”甘康這才鬆了一口氣說:“路上坎坎坷坷的,我爸一個人怕顧不過來,再說我奶奶坐車也沒人扶。媽,你咋不早叫醒我一起走呢。”媽媽把熱騰騰的油饃裝好給他掛在車把上說:“不要緊,你爸讓你多睡一陣。”“媽,你胃疼咋樣了?”“好多了,你們路上小心。”“那我們走了。”“閑了就來家裏啊。”福兒媽拉著景輝的手不舍地說。“姨,等我閑了再來看你。”說完,兩人就打開手電筒出發了。
冬日的淩晨更加冷了,他們趕上父親和奶奶時,他們也快到醫院了。父親雙手縮在袖筒裏,坐在車沿上,奶奶圍著被子縮在架車上,騾子一步一步向前走。設想著奶奶能夠複明,甘康渾身來了勁兒。
醫療隊的專家仔細檢查著奶奶的眼睛,甘康和所有的患者家屬一樣心情緊張。他透過玻璃窗望見窗外的父親,父親也緊張的望著他們。
專家檢查完說:“是有些難度,但還是有希望的。咱們開始吧。”甘康高興地對奶奶說:“專家說你的眼睛能做手術,你老人家一定要把心放寬。不要緊張,有我呢。”奶奶說:“我一點都不緊張,聽你的。”“奶奶,要聽專家的。”“人家說啥我聽不懂。”“有我給你當翻譯。”父親隔著玻璃窗焦急地問:“咋樣?”“爸,能做。”“噢!”
手術進行了近一個小時順利結束了,專家拍著甘康的肩膀說:“你奶奶能好,以後帶著老人家去北京、上海見見世麵。”甘康感激地握緊他們的手,還有什麼語言能表達他的感激之情呢?
太陽出來了,醫療隊的專家吃了甘康捎來的油饃,就被另一個縣派來的車接走了。他們走了,卻把光明和幸福留給了這裏的人們。
幾天後,冬日的太陽把第一縷陽光照在大地上時,甘康用顫動的手慢慢揭開奶奶眼睛上蒙的紗布,一道強烈的陽光刺得奶奶閉上了眼睛。啊,陽光,多麼清澈的陽光,亮堂堂的,它是何時降在人間了!在黑暗中度過了多少年的人看到陽光是多麼親切,多麼新鮮呀。
“看見了!我能看見了!”奶奶激動地說。
“奶奶,你能看清我嗎?”甘康拉著她的手問。
“我的孫兒,奶奶看見你了。守勤,我能看見你了。”她拉著兒子和孫子的手說。
“媽,這就好,這就好啊。”甘守勤含著熱淚說。
“康兒,太陽咋就這麼紅?和夏天的一樣。我記得冬天的太陽白咣咣的。”“奶奶,老天今天專意給咱們出了一個紅太陽呢。”他和奶奶開著玩笑。“不對,是不是我做夢了?”奶奶起了疑心。“奶奶,你不相信?跟我去郵電所給你幾個孫兒打電話,聽到他們的說話聲你就知道是真是假了。”甘康和父親扶著她向郵電所走去。
街上的行人見甘康的奶奶也複明了,都問候祝賀。他們到了郵電所撥通甘順家的電話,甘順聽了半天驚訝地說:“康兒,你是哄我高興的吧?”“奶奶,你孫子不信,你快說。”奶奶不會拿電話筒,放在眼前大聲喊:“順兒,順兒,給福兒和你大姑說,我真的能看見了,真的能行了。現在的社會好啊……”“奶奶,過幾天我們就回來接你。”甘順高興地蹦跳起來。
隨後,甘康又撥通了甘寧的電話。他不在辦公室,同事站在門口叫他。甘寧問什麼事,同事說:“你老家來的電話,說你奶奶的事。”“啥?我奶奶?”甘寧一聽說奶奶的事,頓時緊張得頭發豎起了。奶奶怎麼了?天啊,奶奶,奶奶,你怎麼了啊?他心裏亂作一團,世上最疼他的奶奶怎麼了啊?要不是有大事老家怎麼會打電話來?他衝進門,一把搶過電話問:“奶奶……奶奶怎麼了啊?……”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寧兒,奶奶……”“奶奶到底怎麼了?”他又搶過話茬。“奶奶好著呢,咱們這裏來了醫療隊,把奶奶的眼睛治好了,能看清東西了。”甘康說。“啊?太好了。”甘寧這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緩了一口氣說:“你把我嚇死了。奶奶真的能看清了?”“奶奶身子骨硬朗著呢,不信你和奶奶說說話,她就在我身邊呢。”奶奶喊了一聲“寧兒”,甘寧激動得眼睛模糊了。奶奶說:“寧兒,我娃那麼遠,咋能聽到奶奶說話呢?”“奶奶,我能聽見,就是在天上也能聽見……”甘寧激動得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92
這年的三九寒天,刺骨的冷風夾著片片雪花飛來飛去。在這個“冬眠”的季節,鳳雨及相鄰幾個村的村民們個個滿懷熱情地勞動著。看哪,山梁上、山溝下、山路上,他們正在硬如磐石的凍地上挖掘著深坑,把那千斤重的長水泥杆一端築進坑裏。隨著一排排電杆一天天臨近村子,村民們的信心更大了,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他們通電的夢想終於要實現了,那些人老五輩照明的煤油燈將要退役了。為了這一天早點到來,村民們加勁幹著。幾十裏路,梁梁坎坎,幾千根電杆,向村子一路走來。村民們背著幹糧,早出晚歸,餓了在避風處啃幾口幹糧,渴了喝幾口冷水或者吃幾口積雪。他們奮不顧身地投入到這場造福自己的勞動中。與電杆同時靠近鳳雨的,還有一項更大的工程——推土機像一頭力大無比的鐵牛,在陡坡上推著道路。
這個過程是很艱難的,土地上凍了,必須先點炮眼炸開裂口,推土機才能推動,否則,那個“大力士”也會掙熄滅。為了力爭到開春給這裏通上電,修通路,建設者們和村民們團結一心成天忙碌。這項艱難的工程進度較慢,機械出故障又是常事。不能停啊,隻要路推不開,電杆就無法運到各個村子,人們為此捏著一把汗。後來由於凍土層越來越硬,工程難度實在太大,開路的工程被迫停了下來。鄉親們說:“車拉不進來電杆,咱們自己往進來抬唄。”於是,各村的村民十多人一支電杆,拚命往村裏抬著。
他們喊著號子,汗流浹背,情緒高亢。人抬當然比不了車拉,工程進度就變慢了,但誰也按捺不住內心的高興勁兒,就是再苦再累,手上裂滿口子,也要把電杆抬到村裏,抬到自家門口,讓電早點接通!
在這個過程中,李炬和相鄰幾個村的村長忙得不可開交。他們為了讓國家的工程技術人員吃上一口熱飯,就想法在山壪搭起帳篷,支起鐵鍋,派專人給他們搞好夥食。他們還和技術人員一起測量最佳路線,指導村民勞動。他們一會兒跑上山,一會兒又跳下溝,忙碌得汗水淋淋。隻要在山頂稍停會兒,風就吹個透心涼,不由打寒戰。
李炬本打算在臘月結婚,自從忙起拉電的事情,他就把這事情擱到一邊了。他和佟玲商議,等到老家通電後再結婚。到那時,他要把新房布置得亮亮堂堂,把他的心上人熱熱鬧鬧地迎進鳳雨。
為了趕在春節前給鳳雨通上電,李炬天天給村民們鼓勁,推路的工程停下後,他加入到扛電杆的隊伍裏。晚上摸摸紅腫的肩膀擦點紅花油,第二天又去了。剛扛時他痛得咬緊了牙關,扛的時間長了就失去了知覺。冷風吹得他的臉上、手上到處裂著血口子。晚上回家,他在鏡子前對自己笑笑說:你身上的儒生之氣和南國水土滋養的白嫩臉龐都讓大西北的風吹得一幹二淨了。你和父親一樣,是個地地道道的鳳雨人啊。你知道鳳雨的疾苦,你一定要改變這裏。”
媽媽見兒子的臉凍得不成樣子,就把女兒給她買的護膚霜給他。他笑著說:“媽,那不管用的,一上山汗就衝沒了。”媽媽就找來棉帽讓他戴。隻要一勞動,帽子就成了多餘。
電杆終於在臘月二十四進了鳳雨村,拉電的技術工人立即在電杆上快速地布著電線。在他們中有一個李炬非常熟悉的人,他就是在縣供電局工作的韓飛遠。自從電杆進村,他每天頂著冷風在電杆上爬上爬下,忙得連口熱水也顧不得喝。在拉進戶線時,他特意和李炬先給甘家布了電線。
各家各戶的電線終於在臘月三十日下午全部布完。當鳳雨的人們紛紛從甘家拿著甘康用毛筆書寫的春聯回家貼在門口時,天已漸漸黑了。天空飄著零零星星的小雪,人們緊張地望著自家屋脊上的燈泡。嘩!電來了!鳳雨瞬間燈火通明,人們歡天喜地,燃放爆竹迎接祖先,家家的花燈籠裏也變成了風吹不滅的電燈泡了。人們吃過拉魂長麵,紛紛跑到李炬和“鬥羊”兩家看電視,他們端出糖果和瓜子,請擠滿了屋子看電視的鄉親們品嚐。這是真正的不眠之夜,鳳雨從此亮了。
93
鳳雨的這個春節頗為熱鬧,外出打工的人回來了,遷移出去的人也回老家和親人團聚了,久別重逢的喜悅掛在人們的笑臉上,村裏到處傳來歡笑聲。
甘福和甘順都帶著妻子兒女回來了,甘康和甘寧也回來了,建宇從廚校畢業了,他特意趕回來為外婆家做了一桌豐盛的團圓飯。一家人共同舉杯,慶祝大團圓。歡樂彙成的全家福使甘奶奶怎麼也看不夠,樂不夠。
李炬定於元宵節結婚。俗話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因為有幾個好朋友齊動手,拉屋頂的,裱糊牆壁的,剪花的,畫畫的,題字的,他們個個有好手藝。一天時間李炬結婚的洞房就布置得喜慶華麗了。
正月初五甘寧就要走了,幾個夥伴睡在李炬的新房裏一直談到天明。因為甘寧不久要出國學習,他們在祝福的同時,希望他一路珍重。不過,甘寧不讓他們把自己出國的事告訴父母和奶奶,怕他們不放心。
甘寧走時,媽媽拉著他的手說:“寧兒,你要快給媽尋個兒媳回來。”“媽,你要洋的還是要土的?我下次回來一定給你帶一個。”“洋的土的,隻要人攢勁,不嫌咱們窮,我都要。”“好,我一定在外國給你尋一個藍眼睛卷頭發的洋媳婦回來。”“看把你美的。”媽媽指著他的額頭笑了。甘寧伸出雙臂擁抱著媽媽,臉貼在媽媽的臉上撒嬌著說:“媽,誰叫你這麼美,生下我也美呢。娘生的,天生的嘛。”是啊,不論兒子長多大,都是娘的心頭肉,就是長成一條漢子,在母親眼裏還是孩子。娘兒倆的鬥嘴把全家人都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