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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六年底,“1236工程”由國務院正式批準立項。國務院總理親臨現場舉行了盛大的奠基儀式。這是一項開發200萬畝土地,解決100萬貧困群眾脫貧,分3期建設,計劃用6年時間完成的偉大工程。所以簡稱1236工程。
該工程由四片組成,即紅寺堡灌區75萬畝,固海擴灌區55萬畝。馬場灘灌區55萬畝,紅臨灌區15萬畝,工程總設計流量60m/s,年用水量7.8億立方米……
這隻是些乏味的數字,還是讓我們將目光投向鳳雨。趕回家過年的年輕人聽說要遷移,一呼百應,他們顧不得過年,紛紛跑出去看遷移的地方去了。
開發就是要在一片荒地上建設新家園,所以麵對遷移地的荒灘誰也沒有灰心,他們相信隻要能引上水,荒地變良田是自然的事情。再說有國家的大力支持,還怕什麼呢?鳳雨已旱災連年,無法生活。常言說:樹挪死,人挪活。人們下決心準備向外地遷移了。不過,萬事開頭難,新移民地的建設工程才開始,遷移要分次分批進行,這需要時間。是啊,遷移千萬戶人,建設一片新家園呢,哪能像乘趟車,一張車票就出發了。
男人們跑出門看地方、辦理各種手續,女人們焦急地在家收拾著行李,老年人心情複雜而沉重,兒女們要去尋找他們的新家,而他們仍然留戀鳳雨,他們一輩子在這兒生活習慣了。
再漫長的等待總會有結果。過了些日子,鳳雨村首批報名遷移的八戶年輕人,裝好行李要走了,全村人都到村口給他們送行。為了一心一意建設新家,他們把年幼的孩子留在了老人身邊。此時,娃娃們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媽媽”。年輕的母親們抹去一行行淚水,又抹去一行行淚水……
故土,難舍的故土啊。哪一樁牆不是他們揮汗如雨的用沉重的石錘一遍遍築起來的?哪一片泥皮不是他們用泥具一次次粘上去的?哪間房頂的一椽一棱不是花去了老人一生的積蓄買來的?屋後的羊圈、牛圈,哪一塊石頭不是他們親手抱來的?如今,旱災逼得他們不得不舍棄下這些,走向新的地方了。在那裏,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要他們重新動手了。
親人啊,請不要哭泣,不要牽掛,憑著兒女們的勤勞,他們一定會創造出錦繡的前程。孩子啊,請不要哭吧,父母出門為你們建新家去了啊。他們暫時還無力給你們一個避風的港灣,相信他們很快就能給你們安下溫暖的家。此刻,請不要再撕扯他們的心,讓他們勇敢地去吧。
他們走上鳳雨山頂的時候,有的女人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一陣風,把離別的淚吹滿了天空。
猛然,天陰了,烏雲滾滾。
老天破天荒給鳳雨及周邊地區降了一場幾尺厚的大雪。有了雪,家家盆盆罐罐裏的水滿了,炕上的被褥淨了,身上穿的衣服淨了,孩子們的臉淨了。
雪令人欣喜的同時,隨之而來的愁緒湧上心頭,因為地裏幾年沒有下種了,村裏的大牲口都賣了,耕地的犁鏵等工具鏽跡斑斑,更重要的是家家沒有種子可以下地啊。人們打來的救濟糧都是被蟲子啃咬得殘缺不全的陳糧,當然不能種。可無論如何,隻要老天下雪,開春就得想辦法種莊稼,哪怕跑多遠的路去尋找籽種都值得。
正在鄉親們為無種子的事急得腳底炒菜時,國家及時給他們無償發放了地膜、玉米、麥種和化肥等。這場及時雨,解了村民的燃眉之急。接下來的愁事是有了種子沒有牛馬耕種,如果沒有它們扛犁鏵,僅靠人的力量怎能下種呢?唉,有了種子卻眼睜睜的種不到地裏,誰不急啊。緩坡地裏人還能掙紮種一點,陡坡地上人哪能扛動鐵犁呢?
嗨,汪旺這家夥就是會做生意,誰知道他啥時候出門的,僅幾天時間他竟與販子合夥從外地運來了一汽車秦川牛。雖然每頭牛的價格不下兩千塊,人們還是到處借錢搶著買。之後,汪旺顧不得種自家的地,他又與人合夥到外地販來了騾子和驢。人們問他現在販牲口怎麼不打折腿了?他揚起頭說:“哼,國家聽說咱這裏下了雪,急著等牲口種莊稼,不但不攔擋,還一路綠燈放行。我這是給國家作貢獻呢。”不管怎麼說,在這節骨眼上,能販來牲口也是好事。
老天似乎動了憐憫之心,一九九七年的春天,隔三差五細雨紛紛,滋潤著苦難的大地,滋潤著被苦難硬化了的人們的心田。荒蕪了幾年的田地探出了綠芽兒,大地草木叢生。多麼親切的綠色啊,如新生的羊羔,一天天豐滿起來。
李炬忙於搶墒種地,把電器維修鋪暫時關了,他回家和父親一起修了幾畝梯田。隻要天下雨,就可以保住雨水了。沒有搬遷的鄉親們在他的帶動下,也動手修田平地。一場雪留住了很多準備出門打工的人,春天接連不斷的細雨又喚回了外出打工幾年的人。荒山綠了,荒地綠了,人們的眼睛濕潤了。
當然,那些已經移出鳳雨的人,他們在全新的土地上熱火朝天的勞動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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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響起了春天的第一聲驚雷,抬頭仰望,西山頂上壓著一塊厚厚的烏雲,人們擔驚受怕,祈求上天能對他們的莊稼手下留情。啊,老天,你可千萬不要糟蹋莊稼吧。
接著又傳來幾聲雷鳴,正在人們驚慌之際,幾個穿著警服的人騎著摩托車來到了鳳雨村口,他們稍息片刻,就徑直向村長家走去。鄉親們相互打聽他們來幹什麼,誰也不知道。他們的出現給本就受驚的人們更加了幾分緊張。
雷陣雨在鳳雨上空落了幾滴很快就過去了,太陽又露出了燦爛的笑臉。草上的露珠一見太陽就跑了,村民們又開始忙碌了。
那幾個警察的摩托車停在村長家院裏已經近一小時了,人們並沒有看到村長如往常那樣,家中來了公家人就殺雞宰羊熱情招待的情景。相反,村長家的堂屋門半掩著,院裏連個雞的影子也沒有,屋簷下的煙囪裏也沒有為客人熬茶的青煙。按理說來了公家人不熱情招待也就罷了,怎麼連口茶水也不給熬呢?曾經人丁興旺的一家人,如今竟落得如此冷清。也許那些公家人是來探望村長的吧?他們可能是村長的朋友吧?村裏人無不猜測。
自從村長的兒子走後,鄉親們自發地給他家種地、除草。村長地裏沒去過,幾十畝莊稼卻綠茵茵的長著。是啊,對於他們一向敬重的村長,大家都盡心了。
自從警察進門,村長就背著身坐在炕上,一直沉默著。
“這都是事實吧,請你在上麵簽字。”警察一再催促。
村長還是沉默著,警察一直耐心地等著。
“時間不早了,走吧。”警察遞過明晃晃的手銬。
“那東西等到縣上再戴。”村長說。
“這是規定。”
“那就等出了村再戴吧。”
那幾輛摩托車帶著村長走了,小孫女嚇得大哭著,她跟著警車邊哭邊喊“爺爺”,不料腳下一塊石頭把她裁了個大跟頭,碰得鼻孔裏出血了。奶奶一把拉起她,抱著痛哭起來。
第二天,傳來偏窪鄉的鄉長也停職檢查的消息。據有關部門查實,僅1995年到1996年,他們就私吞國家發放給災民的救災糧2萬斤,救災款10萬多元。他們還將國家的好糧倒換成生蟲發黴的廢糧發給災民,從中漁利。另外,他們還挪用國家下撥的坡改地專項工程款、學校修葺款、疾病人員補助金等等,累積款項足以讓他們掉腦袋!
人們這才恍然大悟,瞠目結舌。
過了幾月,鳳雨的村長病倒在監獄中,他唯一的遺願是死後埋在鳳雨的大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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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炬在老家幫父親忙過農活,又跑了一趟省城打聽為鳳雨通電的事。這天他一下班車,就到李熳的裁縫鋪去了。李熳看見他高興地問:“哥,你咋一個月都不見麵。家裏忙得很嗎?我嫂子天天念叨你呢。”“家裏忙過了,我又出了趟門。她幹啥去了?”“她剛去買菜了,一陣兒就回來。”李炬從提包中掏出一張報紙,指著上麵刊登的一則“關於舉辦服裝設計大賽的啟示”說:“熳兒,這個你們也報名試試。”“哥,我能行嗎?”“咋不能行?參加一下,與外界的人多交流,開闊眼界,切磋技藝,這對你們有好處。說不定還能捧個大獎回來。”
兄妹兩人正說話,佟玲提著菜回來了。她看見李炬,驚訝得結結巴巴:“熳兒,我,我的那本書呢?”“怎麼?直呼師傅其名了?”李炬站起來笑著問。“你一個月連人影子都不見,我尋思你到海邊度蜜月去了。”“你沒在,誰當新娘啊?這樣,你把手頭的活兒先放一放,幫我收拾一下維修鋪去,一個月沒開門,肯定變成盤絲洞了。”“好吧,熳兒,我們走了。”李熳向他們做了個鬼臉,李炬拍著她的頭“嘿嘿”笑著說:“你把護欄扣好。”“明白。”自從那次事件後,李炬為他們的店鋪都安裝了防護欄。
走了幾步,李炬牽住佟玲的手說:“你走慢點,這些天累得我渾身疼。”佟玲難為情地說:“快放開,小心別人看見笑話。”“哎呀,這有啥呀,南方的大街上,戀人都牽手一起走呢。”“就你去了趟南方,咱這裏可是大西北。”“大西北咋了,誰管得著呢?”“我就說說的,誰能管住你了。”“嘿,其實就是你管我嘛。等咱們以後有錢了,全家一起去南方旅遊。不過,這個美麗的約定等十年以後吧。”李炬笑著說。
兩個年輕人說笑著來到維修鋪。李炬打開門說了一聲“請”,佟玲就邁步進去了。鋪子裏的確落了厚厚的灰塵。李炬先拭幹淨椅子請她坐下,佟玲說:“還是你歇著,我打掃,家裏的農活兒夠你累了。我們這幾天活兒倒不緊。”她說著就動起手來。“謝謝你的體貼,那咱們一起打掃吧。”李炬說。
不一會兒,他們就把屋子收拾幹淨了。李炬指著櫃台說:“還是你抹得比我淨啊,女生就是心細。這下,修東西時落個針尖大的細絲也能找出來。”佟玲沒有聽清他在誇她,就湊過頭問:“哪裏還有細絲?我沒有看見。”誰知就在她低頭的瞬間,李炬猛然抬頭正好碰在她的額頭上,佟玲“媽喲”一聲,捂著額頭倒退了兩步。李炬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沒有碰到眼睛吧?我給你吹吹就好了。”佟玲紅著臉說:“沒事,沒事了。”李炬還是拉開她的手說:“我看看,真的對不起。”她含情脈脈地望著他,兩個滿懷愛戀的青年,四目碰撞,愛情的火焰瞬時燃起。李炬猛然張開有力的雙臂把她緊緊擁在懷裏,兩顆戰栗的心靠得那麼近。“玲玲,咱們結婚吧。”“我聽你的。”她喃喃地說。現在我們知道,佟玲成了李炬的戀人,幾年前她高中畢業,拜李熳為師學裁縫,如今變成一家人了。
小屋裏似乎盛不下他們的幸福,他們手牽手,一路漫步到縣城中學後麵的古城牆下。學校的開飯鈴聲剛響過,他們在城牆下看見兩個學生分開一顆土豆,邊吃邊讀書。他們是那麼認真,並沒因缺少食物而放鬆讀書,相反,他們從書本裏汲取了豐富的營養。從樸素的衣著可以看出,兩個學生的家境都不寬裕。怕驚擾他們,這對戀人從一條小路上繞過去了。
他們來到城外的一處麥地邊坐下,李炬說:“你記得嗎?念書時,我們沒糧了,就到這裏偷著搓麥子吃。那時候,我們談人生,談理想。那些日子雖苦,但記憶卻很美好。後來朋友們的理想實現了,我的雖沒有實現,但我不遺憾。這幾年的摸爬滾打使我看清楚了自己,也知道我該做些什麼。佟玲,你跟了我可要受苦呢。你看我洗漱幹淨,穿戴整齊並不比城裏人遜色,還有人喊我老板。一回到鳳雨,我就換上泥巴滿身的衣服,挽起褲子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我想努力挽救我的鳳雨,為了給村裏通電的事,我到處跑著打聽。等村上有電了,事情就好辦了。眼下村裏遷移走了一些人,人少了地多了,鳳雨還有發展的空間。這條路得慢慢探索,我怕咱們結婚以後,經常要忙家裏的事,不能常在你身邊。”“你就放心忙你的,我和熳兒相互照料就行了。”“好,有你這個嫂子,我也不為她操心了。你們兩人將來要在咱們縣辦一家服裝廠,創自己的名牌,還可以招收咱當地的女娃娃就業。”“縣城國營的服裝廠都倒閉了,還是開小店沒有風險。”佟玲說。“對了,快去參加省裏舉辦的服裝設計大賽,你們都會設計。如果能創出自己的路子將來辦大廠是可能的,南方那裏從家庭作坊起步走向國際知名的服裝廠家很多。”“你啊,滿腦子都是南方,南方好咋跑回來了?”“是哪,南方沿海發達地區,啥事都在前麵,辦事效率高,不像咱們這裏,啥事都慢騰騰的。不過,你說得對,南方再好,也不是我的故鄉。”
正當他們說話時,身後的地坎上猛然跳下了一個人,來人手裏提著鐵鍬,目光凶惡地盯著他們,兩個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半天,那人才說:“我還以為又是中學裏的學生搓我的麥子吃呢。我倒大黴了,說是塊最好的地,年年給學生娃娃種下口糧了,一點莊稼全讓那些餓死鬼轉世的搓了。種啥吃啥,蕎麥吃了,洋芋吃了。以前蹲在地裏吃,現在我看得緊了,晚上跑出來偷著折回學校吃。我哪天拉住一個非要打折狗日的腿。”來人非常生氣地說。“不會吧,我們今天在這兒坐了很長時間也沒見著學生來。”李炬說。“那是他們以為你們是看莊稼的,不信你看地邊上,麥穗全沒有了。”李炬知道他說的沒有錯。“你真打他們呀?”“嚇唬一通就放了,打啥呢。都是些可憐娃娃,沒吃的才偷吃的,哪家有錢人的娃娃偷吃呢。真是沒有一點辦法。”那人背著手走了。李炬舒了口氣對佟玲說:“你還記得嗎?咱們偏窪鄉的幾個那時也偷過人家的洋芋燒著吃,香得很呀。”“當時我們幾個女生不好意思和你們搶,每人隻吃了半個。”“當時真是太餓了。是啊,生活的苦難,避不開,躲不了。當我們從千辛萬苦中走出來,才明白幸福來之不易。生活就是這樣波折,它讓我們體味著苦樂,它讓我們變得堅強,它讓我們窄小的心變得寬廣,它讓空白變得豐富,它讓單調變得繽紛……”李炬說。
當滾滾的車輪碾碎了他們身上的稚嫩和單純,當他們衝出重重苦難之牆的包圍看到明媚的太陽時,他們才認真地打量著一起走過患難的夥伴,他們那動人的笑容就是對彼此最美好的祝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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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令人無比喜悅,首次在鳳雨一帶種植獲得成功的地膜玉米堆積在屋簷下,如座黃燦燦的金山非常喜人。家家閑空了幾年的糧倉堆滿了糧食,閑空了幾年的土豆窖裝滿了土豆。經過幾年的旱災終於豐收了,誰的臉上不洋溢著笑意呢,誰家鍋裏不冒出玉米和土豆的清香啊。是啊,節衣縮食的人們也敢放開肚皮大吃大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