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祈雨(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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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裂的溝壑,幹枯的山坡,悲淒的土地,是天崩地裂?上蒼啊!怎麼會誕生如此傷痕累累的子孫?是萬馬齊嘯的戰爭?是飽經滄桑的老人?淚盡了,心枯了,災難讓靈魂無遮無掩。

老天,你怎麼會如此冷酷!大地,你怎會如此無情?除了幹旱和風沙,你還有什麼給鳳雨的生靈?為了搶一口水,焦渴的馬踢滾了主人。

老天,接連五年大旱災。鳳雨人怎麼得罪你了?你年年不給這方土地降雨?你把這裏遺忘了嗎?求你低頭看看這裏的人民困苦的生活吧,看看他們絕望的眼睛吧。蒼天,你怎麼總是高仰著頭?

盡管在這個社會主義大家庭中,全國人民手心相助,但對於如此大的災難,人們積極自救,才是唯一的出路。

鳳雨,這個往日熱鬧的村子,現在和周邊所有的村子一樣,有勞動能力的人都出門打工去了。有的把孩子留給了老人,有的把家門鎖了,舉家逃荒。老人們成天在村口張望,盼著出門“逃荒”的兒女們早日回來。有些人家窗戶上堆積的塵土越來越厚,蜘蛛網絲絲殘破。

地荒了,人走了。老鼠成精了,它們處處打洞,明目張膽搶糧食。鄉親們打來的救濟糧,如果不馬上存進嚴實的櫃子,它們就成群結隊,撕咬袋子亂搶。

沒有食物養貓和狗,山上的蛇也旱跑了,天上的鷹網盡了,老鼠以驚人的速度繁殖起來,它們搶著糧食,老人們捉不住,它們的挑釁讓可憐的老人們吃盡了苦頭。有時它們晚上在枕邊跑來跑去,打鬧嬉笑,有的把嬰兒的奶粉偷光了。人們恨得咬牙切齒,卻怎麼也打不著,它們有意與人作對。

汪旺自從第一次網鷹發財後,這幾年撒的都是空網。從前,他出門做生意時把鷹販子帶到鳳雨這一帶,僅得到一次驚喜,他就隻聽著別人的喜訊了。是啊,好運怎麼會隻落在他一個人頭上呢?幾年中他夢想著能網住一隻大鷹發大財,可天天看著空網,他的肺都快氣炸了。眼看著天上沒有鷹了,別人也不撒網了,他準備收網時,卻網住了一隻難看的、分文不值的禿鷲。他當即就把它同網一起燒了。

下山後,他就出門販老鼠藥去了。沒幾天,散布在各村的“三步倒”以特別強大的殺傷力轉瞬讓那些大搖大擺的老鼠精垂頭而死,並且到處成堆腐爛。他的“靈丹妙藥”時下成了最走俏的貨,上門尋藥的人絡繹不絕。不管什麼生意,隻要做到要緊處,都是大收入。

幾年中,萬倉和汪小女轉戰於新疆和巴基斯坦等地打工。如今,他們在新疆某地剛開發的石油城開了一家餐館,自己當起了老板。因為這裏來往的人很多,餐館的生意很好。小兩口一時忙不過來,她與萬倉商議把自己的父母接去,一來幫他們看孩子,二來幫著給客人倒茶端水,也好讓他們出來在外麵度難熬災年。

這對年輕人自從那次“逃跑”離開鳳雨已經幾年了。如今回家,家鄉的旱災令他們驚心。萬倉的母親拉著兒子的手流了很多眼淚。村長家眼下並不坐在堂屋吃飯,而是在側屋裏關起門悄悄地吃。外麵一有動靜,所有的人都停下手中的筷子,屏住呼吸,直到響動消失。村長滿臉憂愁,心事重重,聽兒子萬倉和汪小女為了生活在外到處打拚,就連連說了幾聲:“這就好,這就好,這就算好啊……”之後他再也不作聲了。

當汪小女看到母親在灶房烙著麩皮幹糧時,心裏難過極了。從她記事起,麩皮隻是喂牛羊的,現在卻是家裏人的主糧。她回想起自己開的餐館裏,有的客人特別浪費食物,雞魚大肉,剩菜剩飯成桶倒掉,而老家僅靠微薄的救濟過日子,生活實在太困窘了。怪不得家境富裕的村長家要把飯桌抬到小屋裏,好像有人隨時要來搶了。

的確,這些日子災難使人心動蕩不安,聽說縣政府門口聚滿了要糧的群眾,各鄉鎮門口等著要救濟糧的人就不必說了。苦惱無奈的地方官避在家裏,那些等著要糧的人,口頭支票已經打發不走受災的人了,他們必須要得到賴以生存的糧食。

國家打井打窖的工程在緊張地實施著,隻是受災麵積太大了,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有些地方的村民跑到其他村的機井邊,看到水嘩啦啦地流出來,幹渴的土地歡蹦亂跳的情景後,羨慕得當場哭起來。還有些人看到一些地方打成的水窖蓄積了水,他們就急著湊錢為自家建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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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守勤掐著指頭盼著幾個上學的兒女早些畢業。這些年,他們的學費大多數雖然由大兒子和二兒子負擔,他們自己也省吃儉用,努力拿學校的獎學金,但莊稼連年絕產,他的血汗已榨幹了。兩個大兒子既供幫三個花大錢的學生,又要操心家裏,真是太拖累兒子了,他心裏很愧疚。為了度過災年,隻要井裏有水,他就擔水飲地,其中有一塊地裏種的苜蓿成了一村人的菜地。隻要長出苜蓿芽,村裏的老人和孩子就提著籠子來掐。掐到秋後,家裏那幾隻留著救緊的羊連個杆子都啃不到。村裏和他同齡的人也出門打工去了,他非得在家照料母親和妻子。妻子的腿痛病一天比一天嚴重,折磨得她行動困難。隻要略有好轉,她就跪在地裏,哪怕是救活巴掌大的一塊胡麻或豆子,變成錢也能讓在外上學的孩子吃個饅頭。有一天半夜下起了小雨,甘守勤兩口子一骨碌爬起來,將屋裏的壇壇罐罐都搬到屋簷下,等著盛水。可惜雨像風一樣,很快就過去了。

甘守勤自己心裏清楚,他這個鳳雨名聲最大的“富漢”經常窮得咬指頭過日子。等到孩子們畢業了,他得擠一點錢給妻子治病。天天看著她呻吟難受,他心中隱隱作痛。為了兒女,她從來不顧惜自己的身體。

另外,甘守勤的三妹在鄰縣種草藥,生活過得還湊合。大妹去了甘城子生活也有很大起色,自不必提起。隻是福兒媽娘家近處的親戚,生活比他家還困難,他們得經常接濟他們。人生的三災八難過後,平順的日子總會來的。

李熳和佟玲合作在縣城開的裁縫鋪還算不錯。因為田地荒著,她們把母親接到身邊幫忙。李炬在南方打工,按時給家寄錢。有一雙能幹的兒女,李炬爸打心眼裏高興。尤其是女兒為他做的新衣服,他穿著走在鳳雨的土路上也覺得腳下生風。鄉親們見了,都誇他變年輕了,有精神了。

村民們走南闖北,下礦井、上山抓發菜、挖甘草、蹬黃包車、修大路……他們全改行了。有掙到錢的,也有連肚子也混不飽的。家裏的人稀麵糊裏加著苜蓿菜,沒有個油花。村裏那個懶漢死等著國家救濟,誰拿他都沒轍。有些人白苦一年,包工頭跑了他們連門都摸不著,萬一發生意外致殘更是雪上加霜。鄉親們在生存危機麵前,不惜任何代價。他們隻有通過揮汗如雨的勞動獲得生活的權利。生的欲望驅使著他們做著哪怕是最苦累、最卑微的活兒,哪怕是被人歧視,哪怕在文明人的眼裏沒有尊嚴,這一切比起死的威逼並不算什麼。

他們就算為了能給孩子攢幾個吃饃的錢掙得頭昏眼花,他們就算實在忍不住饑餓偷吃了路邊小攤上的蘋果……善良的人們,原諒他們吧,他們的本性並不惡劣,他們的品質並不卑賤!有誰會在酒足飯飽之後去揀路邊的菜葉?有誰腦滿肥腸的會為散落在大路邊的幾塊餅幹欣喜若狂?有誰腰纏萬貫會低聲下氣給人擦鞋?

旱災,讓本來勤勞的人們變得一無所有,人們賴以生存的土地顆粒無收。天幹、地幹、井幹,生命之源枯竭了。幹旱折磨得老人白發蒼蒼,打擊得中年人額頭溝壑條條,孩子們明亮的雙目籠罩著迷惘。他們失學了,教室的屋頂到處塌了,窗戶上的紙破了,風吹得啪啪作響。教室裏那幾排破舊的長條凳子,也折胳膊爛腿子的倒在地上,落滿了塵土……大孩子們跟父母出門了,一些小孩子常跑進學校院裏玩耍,外麵的人還誤認為他們在上學。可老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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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許曉走後,甘康每到吃飯的時候,望著她的飯盒,望著他們曾一起做飯的那個小爐,特別焦急和寂寞。生活依舊,隻是不知她的病情怎麼樣了?他急切地打聽著為她的骨髓配型的事,卻毫無結果。他不能違她的心願,隻能默默為她祈禱!

往事一樁樁浮現在眼前,最難忘的是在大學度過的日子,那裏灑滿了他們的汗水,凝結著彼此的理解與鼓勵,讓兩顆心相互有了依靠。她曾說過:“咱們要平靜的對待眼前的生活,不管別人說什麼做什麼,咱們都要明白自己要做什麼。咱們的物質匱乏,但不能在精神上窮困,要不然別人會瞧不起咱們了……”“許曉,你考了全班第一,我真為你感到驕傲。”他興衝衝地對她說。

幾年來,他們同甘苦,共患難,在極困難的物質生活中收獲著莫大的精神財富。可在他們的理想之花就要綻放光芒時,她卻倒下了。生命是多麼脆弱啊!多年來,親人、老師、朋友們給他們太多的支持,他們張開雙臂迎接他們的歸來,她卻倒在了半路上,將他一個人丟下了。

許曉,你太不夠朋友,你怎麼忍心把我丟下呢?甘康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埋怨她,呼喚她。

回憶是甜蜜的,現實是令人心悸的。痛苦時刻刺著他的心,牽掛揪扯著他的心,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心急如焚,度日如年。他每時每刻咬緊牙等待著。快了,快畢業了。

許曉,親愛的朋友,如果不背負這重擔,我將陪你而去!他孤獨地看著爐子上的水開了,燒幹了!隻聽電線“啪”的燒斷了。置身於萬人的大廣場,他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尋找她,怎麼沒有她的影子?猛然驚醒,渾身戰栗,他逃脫人群,到處尋找,她哪裏去了?

他的異常表現使同學們非常擔心他受刺激患了精神方麵的疾病,有好心的同學勸他去心理谘詢或精神科看醫生。他茶飯不思,不幾天身體就瘦得更加單薄了。

就在他經受著巨大痛苦時,在南方打工的李炬回來找他。幾年不見,彼此都驚訝對方的變化。回過神來,緊握的手上落滿了淚花。物是人非,欲語淚先流。生活教給這些曾經無知的孩子生存的本領,苦難錘煉了他們堅強的意誌,歲月把人間最真摯的情感注入了他們的心靈。久別相逢,說不盡的是知心的話,道不盡的是兄弟的情啊。

噢,親如兄弟的朋友,我們曾聚在一起玩耍,學習。後來生活的道路把我們分開,各奔東西。我們為生存奮鬥,為理想奮鬥,生活如一位冷峻而嚴厲的父親,拍打著我們更好地成長。當我們手捧著生活的真知灼見相聚在一起時,他在遠方注視著我們,報以親切的微笑。而我們對他投以最深情的謝意,感謝他的教誨,就算他曾給予我們皮鞭,疼痛也使我們明白了生活的道理,做人的意義。

原來李炬所在的工廠要擴大生產規模,老板派他回鄉招工人。

李炬對甘康說,這次招完工他就不去了。一是廠裏太苦,經常加班加點地工作。另外這個所謂的名牌電子加盟廠,生產的不過是“冒牌”產品。當時電子產品消費市場很大,有多少票子進了老板的腰包,但因為產品質量較差,坑騙消費者的事常有發生。

“那你打算今後咋辦?”甘康問他。“我想在咱們縣城開個電器維修部,我有這方麵的能力,其他的打算隻能邊走邊看了。”李炬和甘康麵對麵坐在宿舍的床上,促膝長談各自的經曆,他們或笑或哭。甘康說:“汪其給我寫信說,他在部隊當排長了。”“太好了,這家夥混出人樣了。這幾年在外,看到了太多的事情,感受到太多的冷眼,還是一起耍大的朋友實心。”“你還記得許曉嗎?”“咋不記得,當年,她一拳頭把我的心都打驚了。那個‘兒童’現在變成個啥樣子了?”甘康提起她,李炬不由笑起來。“她得病了……是惡性白血病。”“天呀!治好她的病大約多少錢?我有點積蓄可以先墊上。”李炬問。“如果骨髓配型成功的話,移植手術大約要三十萬或更多。她選擇了放棄。”“噢……我們去看看她吧,隻要有一絲希望,我們都要盡全力幫她。她現在病得一定很痛苦。”“她不同意我們去。”“我們要是永遠不要長大,不懂得人世間的痛苦多好。長大了,痛苦就來了。”李炬握緊甘康的手說。“我學習著治病救人的方法,卻無能為力挽救最好的朋友哪!”甘康哽咽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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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天氣非常燥熱,甘康大學畢業了。同學們為分配到好單位各顯神通,動用一切社會關係。那些無關係和家庭背景的同學,成日忙於奔波,急得嘴唇幹裂。還有一些不願分開的戀人,為分配在一起煞費苦心。激烈的競爭,花樣繁多的手段,目的隻有一個——為了留在大城市,生活得更好。

甘康的心早已飛回了故鄉,他知道那裏才是最需要他的地方,那裏有廣闊的施展自己才華的天地。每個人都有生活的準則,大城市當然有著不可抗拒的誘惑力,但是他卻無心爭取。盡管他的學習成績排在前五名,完全具備學校規定的自由選擇工作的硬條件,那又怎麼樣呢?無非是證明他這幾年的時光沒有白費。成績隻是對他學習的總結,更長的更艱苦的路還在後麵。有同學動員他想法留校,有人勸他找校領導想辦法,甘康平靜地說:“還是把那位子讓給你們好了,我的寶座,我早預定好了。”

甘康考完試去看妹妹甘寶。見他一個人來,甘寶不禁問:“許姐咋沒有來?”甘康停了半天才說:“她有事。”“那她啥時候來?”“我也不知道。”“你咋不問她啥時候來啊?”“畢業太忙太亂了,各忙各的,很難見麵。”甘康隻好瞞著她。在甘寶看來許曉就如自己的親姐姐一樣可親可愛,見她沒和哥哥一起來,她心裏不免有些失望。甘康看見寶兒的床頭放著他們三人在學校門前的合影,她站在中間,一手牽著他,一手牽著許曉,顯得很調皮。這是妹妹入學不久他們一起的合影。那時候她還小,矮他一頭。現在她長到他的耳邊,成個大姑娘了。

甘寶急忙收拾床上的雜物,讓他坐下。甘康看見床頭放著藥片,問她是不是病了。甘寶說:“哥,不要緊,吃些藥就好了。”這時對麵床上的同學說:“還說不要緊呢,昨天晚飯後她不知怎麼了,腹痛得滿頭大汗,嚇得我們急忙往醫院送。醫生說要剖腹探查,這家夥一嚇,又不痛了。醫生說可能是腸痙攣了,你給她好好治治,要不然以後發作了嚇死人呀。”“現在怎樣了?”“哥,全好了。”甘寶笑著說。

甘寶的個頭雖長高了,臉上卻遜了幾分少女的青春活力。他知道,她比他更節儉。目前他還無能為力,等他上班了,他會盡力讓她生活得好點。甘寶在食堂打來麵條,兄妹倆邊吃飯邊談天。他走時,甘寶從床下的筆記本裏摸出幾張平展的錢遞給他說:“哥,這是我積攢下的獎學金。這些給你和許姐,畢業班花銷比平常大得多。許姐總能和你分配到一起吧?”甘康拍了拍她的頭,“嗯”了一聲。妹妹一再提起許曉,甘康的心裏掠過陣陣疼痛,為了掩飾不安,他借故低頭係鞋帶,好久才抬頭對妹妹說:“我也發獎學金了,還準備給你買一件衣服。我和你寧哥都畢業了,日子會好的。你的錢存著吃飯,不要太節省,要不然身體就垮了。”“哥,我明天要考試,等到我考完了,咱們和許姐一起逛街去,給她也買件新衣服。她那個學習狂,我從沒有見過她逛街。現在畢業了,她也該放鬆幾天。等你們有工資了,我就可以大手大腳花錢了。”甘康強顏歡笑說:“好,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