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一九九三年開春,偏窪鄉運來了一批“抗旱麥種”。據說是有關部門專門研究的良種,各村的鄉親紛紛跑去搶購,隊伍從鈦子的商店一直排到街外。這年月,誰不希望有“金種子”呢?
嚴酷的事實證明,沒有墒情,任何種子都不會發芽。“抗旱麥種”隻是一道美麗的彩虹。
後來,據知情人透露,那哪裏是抗旱麥種,原本是國家無償發放給災民的救濟糧,因為正在春耕的節骨眼上,它就搖身一變。聽說縣裏專管救濟糧幹部的親屬開了糧店,專門銷售國家給災民發放的糧食。此有散布道聽途說謠傳之嫌疑,事情的可靠性待定。
這是鳳雨及周邊地區有史以來最悲慘的春天,人欠吃喝,畜無草料。旱災將人們的生活一步步推向貧病交加。然而,對於此後連續四年發生的特大旱災,莊稼顆粒無收的現實而言,這才是個開端!
春天無雨,狂風接二連三,村民們從經營了一輩子的土地上下崗了。為了尋求自救,很多村民背起鋪蓋卷湧向城市打工去了。
當眾多的農民突然蜂湧向城市,城市的勞動力就過剩了。他們中有人在城市尋到了工作,有的走進私人小煤窯,有的流落街頭。嫌工資太低?走人!你不幹,有人搶著幹!時下的行情是找一份糊口的活兒比上天還難。
在家留守的女人和娃娃,隻好借了汪旺販來的白麵。看起來白得耀眼的麵,一下鍋就成了糨糊。有老人問他麵是不是陳了?汪旺說:“這是從國家糧站打來的國家幹部吃的麵,你還嫌不好?”人們也就無話可說了。
汪旺除了販運糧食,還販土鹽和廉價的生活用品等。因為價格便宜,人們也樂意接受。當村裏的女人們盼著外出打工的男人給家裏寄點錢來救緊時,汪旺的妻子手中織著毛衣,嘴裏嗑著瓜子,顯得悠閑自在。如果說女人們曾對她嫁了個“二流子”男人惋惜過的話,現在竟有點羨慕她的福氣了。是啊,汪旺不出遠門就能掙到錢,而她們的男人出去一年半載無個音信,盼得她們個個患了紅眼病。
有一天下了幾滴雨,李炬的父母急忙趕著牲口去耕地。在地邊,牲口為搶草,一頭將李炬媽打下了地坎。李炬爸扔下牲口跑去扶她。她痛得咬著牙說:“我的腿折了。”
“來,拉住我的手。”他扶了半天,妻子仍站不起來。他隻得卸了牲口,套起架子車送她去看外鄉一個會接骨的老中醫。醫生檢查了她的腿說:“骨頭錯位了,我接不好,你們快去大醫院,越快越好,一絲都不敢耽擱。”“你老人家行行好,給我接上吧,你也知道這兩年的收成,家裏空空的,到大醫院要花大錢呢,我們拿不出錢啊。”醫生一說,李炬媽哭了。“我是行醫的,誰來我都給治,哪怕是一分錢不給我也治,隻是你的傷我沒本事治,你們在我這兒誤的時間長了一條腿就殘廢了。”醫生麵有難色地說。他們隻得回家,在親朋好友跟前借了點錢,趕到大醫院去治療。
醫生說做手術還得兩千多元錢,讓他們趕快籌費用。李炬媽抹著淚說:“我不住院了,我的命也不值這麼多錢。”“我回家借去,如果你沒了,要錢有啥用呢?咱就是把鍋賣了,也要想法子看病。”李炬爸勸過妻子,請同室的病友親屬幫著照看妻子,又匆忙趕回家來。
眼下能借錢的人都借過了,李炬爸又跑到幾家親戚那裏隻借到二百元錢。奔波了一天,他翻過鳳雨的山時太陽已經西沉了。天黑了,他舔著幹裂的嘴唇,摸著那點錢心急如焚。山風吹起一陣沙土,打得他直流淚。
甘守勤兩口子看見他,急切地問:“他爸,借了多少?”“才二百,還差得遠哪。”“他爸,你先來家裏吃口熱飯,再想法子。”福兒媽說。他接過碗,遲疑了半天說:“不知道福兒和順兒能不能給我湊些錢,我一點辦法都沒了。”“你先去照看炬兒媽,我明早就去甘城子,讓他們無論如何想辦法給咱們借。”甘守勤給他遞了一杯茶。
真是無巧不成書,他們正商量著借錢的事,忽然聽見販子上門收羊的喊叫聲。李炬爸聽到喊聲,踩著鞋跑了出去。
“鄉親,有賣的羊嗎?”
“啥價?”
“這個價,要有羊快給我們。我們有草有料,喂肥了再賣,不怕它瘦。”六七個羊販子豎起幾個指頭鼓動說。李炬爸被錢逼緊了,就說:“我賣呢。”“鄉親,你這是正主意,老天降的旱災這麼重,再不賣羊就瘦的連皮也剝不掉了。”“就看你出的價了。”“包你滿意。”
天黑羊進圈的時候,他們商定了價錢,販子數過羊,對著煤油燈把錢數給李炬爸,他仔細數了幾遍,就讓販子把羊全趕走了。
送走了羊販子,李炬爸心裏難過得咳嗽著,騾子聽到主人的聲音“哼哼”地叫嚷起來。他不無悲痛地說:“都是你們闖下的大禍,還想吃夜草!”聽見他的腳步遠了,騾子一遍遍叫喊著。他隻好提著籠子去打麥場上,從僅有的一小堆又黑又陳的草垛上給它們撕了一點夜草,騾子見他提著草進來,立即撲過來搶吃,看著它們餓得可憐的樣子,他的心軟了。唉,人和牲畜能較個啥勁呢。
63
李炬爸小心翼翼的從懷裏掏出錢交給醫院收費處,驗鈔機頓時發出異常的響聲。“假錢!”收銀員驚訝地跳起來。
“你說啥?”
“你哪來這麼多假錢?也不怕公安局逮你!你就算哄得了我們,也哄不過驗鈔機呀!”收銀員衝他叫嚷。
猶如當頭一棒!他“媽喲”一聲癱倒在地,眼前頓時一片黑暗。
“天哪,我的一圈羊全變成了廢紙。老天,你長眼睛了嗎?嗚哦……嗚哦……”
男人的哭聲低沉、壓抑、令人心悸……
圍觀的人們聽了他的不幸遭遇,有的咒罵那些黑心腸的羊販子,有的摸出一塊、兩塊錢,有的掏出八塊、十塊錢放在他懷裏,勸他不要哭了。恰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孩子的哭聲,他抬頭望去,一個男人抱著孩子向急診科奔跑,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妻子還在病床上。啊,可憐的人!你知道嗎?我被壞了天良的羊販子騙了!噢,羊販子,你們怎麼忍心?你們哪怕在真錢中加幾張假錢我也不恨你們,可你們做得太過分了、太傷天害理啊。狗日的,十八層地獄等著你們!他絮絮叨叨的,扶著牆根向病房走去。
看到病床上的妻子憔悴不堪的臉,他強忍著眼淚騙妻子:“福兒爸去甘城子給咱們借錢了,我明天再回去拿。”“你咋不等著他,車費這麼貴,來來回回的,咱們花不起。”“我心急得等不住,怕你……”“多虧他姨照顧我。”妻子指著鄰床伺候老母親的一個女人說。“世上要是隻有好人,沒有歹人就好了……”
李炬爸努力回憶著那群魔鬼的嘴臉,可是記憶卻非常模糊。哼,一旦想起來,非讓他們坐班房不可。眼下,他竟然連他們穿的啥衣服也想不起來呀!都怪他急需錢,當時一雙眼睛隻盯著錢!
李炬爸不得不返回了家,空蕩蕩的羊圈張望著他,簡直是一場噩夢!哎呀,再不要想它們了,還是救妻子要緊。
他走進牲口圈,抱著騾子的頭說:“都是你們的嘴惹的禍,如今隻好賣你們了。”他伸手把騾子淩亂的毛理順,抹了一把眼淚,就拉到集市上賣了。
李熳見父親把羊和騾子全賣了,心裏特別難過。她守著空寂的家焦急萬分,父親不讓她去伺候母親,她就一趟趟到泉上擔水,把門前荒蕪的菜園飲濕種上了菜,好讓母親從醫院回來有幾片綠葉蔬菜吃。她盤算著母親病好了,她就在縣城開個裁縫鋪給家裏掙點錢。眼下生活實在沒法維持了,她回家時哥哥快斷糧了,他餓得咋學習呢?
的確,李炬的生活非常困窘,主餐是開水衝的兩勺炒穀麵糊,喝起來有股甜甜的香味。為了省糧,喝完麵糊,他就喝大量的開水。眼下,炒穀麵越來越少,他就隨身帶個大杯子,餓了就喝。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李炬時刻為自己鼓勁。
每到吃飯的時間,他就提著水杯到以前和甘寧常去的古城牆上看書。說是看書,其實是吃書,他把已經讀過的書一頁頁撕掉嚼爛吃了。他的書越來越薄,書包也越來越輕。他在城牆上看見人們停在菜攤前,挑揀著茄子、西紅柿、芹菜等。轉眼,那些誘人的菜仿佛向自己飛來!他伸開雙手抓住,急忙送進嘴裏咀嚼起來……那是西夏王賜給愛妃的美酒,那是明太祖犒賞戰將的膾炙。
我親愛的媽媽,我知道您身心交悴,我知道家裏沒有米麵,可是,媽媽,我實在太餓,我快挺不住了。請您想辦法借些麥麩給我弄些饃饃吧。李炬給媽媽寫了信,又舍不得買郵票,就把信吃了。啊,生活為什麼如此艱難!賣火柴的小女孩把永恒的微笑留在了人間!而他呢?
為了讓自己的胃不因為對食物的強烈渴望而躁動,他不得不到城外去。遠處同樣斷糧的高一航在唱歌: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
大風從坡上刮過
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
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日頭從坡上走過
照著我的窯洞
曬著我的胳膊
還有我的牛跟著我
不管過去了多少歲月
祖祖輩輩留下我
留下我一望無際唱著歌
他那渾厚深情的歌聲撫慰著饑餓!聽說幾年以後,這個用唱歌養胃的學生獨自漂泊到意大利去尋找藝術之夢。
有一天李炬在城外吃書,正巧有個捎帶西瓜的人從他麵前經過,也許是老天看見這孩子可憐,就從袋子裏蹦出來一個西瓜,碎裂在地上。李炬緊盯著地上的西瓜,出於強烈的自尊,好不容易等到那人重新收拾好袋子走了,他才跑過去拾起西瓜,大聲喊著:“高一航!”好半天,他仍仰天而唱。這時,恰巧與他一起補習的佟玲和景輝向這邊走來,他就喊來她們,又跑過去拉來高一航,幾個人一起共享了美味。
為了省錢給妻子看病,李炬爸每天隻喝點稀飯。李炬媽從醫院回家才知道,為給她治病丈夫把家裏的羊和騾子全賣了……
鄉親們提著幾顆雞蛋或烙兩塊白麵幹糧來看望她,福兒媽把大兒子捎來的白麵給李炬媽端去了兩盆。常言說遠親不如近鄰,人啊,能遇到相互幫助的好鄰居也是天大的福氣。如果沒有他們伸手幫助,貧病交加,禍不單行的遭遇,真不知他們的日子怎麼過了。
李熳聽著母親疼痛地呻吟,看著父親焦慮的眼神,她常常悄悄抹眼淚。有一天她到屋後的角落取籠子,才發現父親一個人蹲在那裏抽泣。父親看見她,一把拭去了淚。她哽咽著說:“爸,等我媽的病好了,我去縣上開裁縫鋪給咱家掙錢。”
64
農曆六月底,老天仍然沒有下雨,向陽的山坡草皮退化得斑斑駁駁,如患上了“牛皮癬”。一些荒地中零零星星長著幾束特別耐旱的野燕麥和蒿草。
幹旱,幹旱,嚴重的旱情猶如在奄奄一息的生靈背上湧入的尖刀!
李炬媽本就單薄的身體遭受了意外傷害,瘦弱得風都能吹倒。為了補充傷骨愈合所需的鈣質,李熳跑到各村和各鄉鎮的飯館裏討了雞蛋皮和羊骨頭拿回來,用石窩搗碎供母親服用。
實在無法生活了,李炬爸隻好硬著頭皮去村長家要救濟糧。他去時,村長家已經擠了幾個要救濟糧的村民。他在村長家地上站了半天,才難為情地說:“村長,我家裏實在沒有辦法了,要是有一點法子我也不會來。為給女人治腿,我傾家蕩產了。眼下家裏沒吃的,她的傷也長不好。你看國家的救濟糧能不能給我批些救救緊?”還沒等村長說話,“大懶”接過話說:“你個年輕人不出門打工掙錢,一個兒子還在學校裏吃閑飯,羊和騾子又賣了幾千塊。我們這些沒能力勞動的老年人要救濟糧還有說頭,你就要不得嘛。”“你有多老?成天守著牌攤,你比誰都精神。跑來要糧,你就裝得可憐巴巴的,像個孫子。”李炬爸是個直性子,“大懶”的話把他惹怒了,他毫不客氣地說。
“你個驢日的咋說話呢?”“大懶”瞪大眼睛問。
“我要國家的救濟糧關著你的屁事了?”轉眼兩人就罵起來了。“偏就關我的屁事了,咋了?”大懶緊攥拳頭欲打李炬爸,被一同來村長家要救濟糧的人拉住了。村長見狀,猛然站起來罵道:“滾!都給我往出滾!你們叫國家的救濟糧吃撐了!都給我往出滾!真是一群牲口!”李炬爸聽了村長的話,漲紅著臉對“大懶”說:“老子今天向天發誓,這輩子不要國家的救濟了!全給你個孫子留著!老子祖宗八代沒吃過國家的救濟糧,老子的子孫後代也不靠國家的救濟過日子!”他大聲罵著走出村長家的門,引得鄉親們站在溝邊看這個平日老實無話的人,今天怎麼罵得地麵發抖呢?他先向年邁的父母講了自己要出門打工的事,又囑托甘守勤關照他的妻兒老小,就收拾行李準備出發。
當晚他去了一趟觀音廟,祈求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保佑他妻子的傷腿早點恢複,祈求他的兒子能考上大學,祈求他出門順利……他跪在地上,絮叨著,香爐裏的三支香從長變短,從短變無,最後隻剩下幾片灰燼。當眼前的最後一點香火熄滅了,廟裏頓然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退出廟門,望著天空閃爍的星星,好半天才想起回家的路。
李炬爸走後,李炬和甘寶他們停課複習準備考試了。
餓得眼窩深陷的李炬回到家,看到母親身體很虛弱,家裏的羊和牲口賣光了,父親逼迫出門打工去了,他的心情更加沉重。麵對即將開始的高考,無論成功與失敗,他隻有背水一戰。
在這一年補習中,每當麵對嚴峻的生活考驗,他就拿出甘寧和甘康兄弟倆寫給他的信,他們的期望和鼓勵是最強大的推動力,才使他沒有向生活跪倒,沒有向困難屈服。他把他們的信放在貼身的口袋裏,那熟悉的字跡仿佛向他打開了一扇擁有無限風景的窗戶,把外麵新鮮的空氣送進來。是啊,向往大學,是每一個莘莘學子的期望和夢想。不管能否如願,他都挑戰了生命的極限,從此無悔了。
幾天以後,李炬參加完高考就扛起行李出門打工去了。起初他在省城尋了一份活兒,後來他又到南方打工去了。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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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開學時,甘福和甘順湊足了兩個弟弟的學費分別給他們寄去。因為甘寧與同學一起製作的機器人,在日本舉行的大學生機器人比賽中取得了優異的成績,為學校贏得了榮譽,得到了學校的獎勵,所以他把兩個哥哥寄給自己的部分生活費又轉寄給了甘康。
他還經常利用課外活動時間給同學洗衣服。這是一項輕鬆而愉快的工作,伴著柔美的流水,扭動腰身,哼著《快樂的雨滴》,解除學習的疲憊。偶爾也有不屑的目光,但用自己的勞動創造價值有何不妥?他堅強的內心絕不會被任何輕薄勞動的目光刺傷。在非常充實的學習生活中,他獲得了自食其力的快樂。他置身於充滿創造和通往浩瀚宇宙的奧妙之門,是啊,曾經有多少前輩從這裏出發,把輝煌載入中華人民共和國騰飛的史冊。
從妹妹的信中他知道家鄉發生了旱災,家裏生活困難。所以他在給兩個哥哥的信中,說學校暫時給他發生活費,請他們多照顧家人,不要操心他,兩個哥哥信以為真,幾個月都沒給他寄錢。
轉眼這年的暑假到了,他終於要回朝思暮想的故鄉了。平日學業太匆忙,他對家沒有盼頭,眼看要放假了,他卻變得急不可待。緊張的複習考試結束後,他和幾個同學相約到了當地有名的科技城。在琳琅滿目的高科技產品中,有一把智能拐杖吸引了他的眼球,盡管價格較貴,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為奶奶選了一把。返回的途中,他在小攤前給妹妹和李熳兩人挑了兩枚別致的小發卡。同學拍著他的頭說:“沒見你有女朋友,怎麼買發卡了?‘她’是不是在老家呢?”他大笑起來,同學就起哄:“怪不得你按兵不動,原來後方有人啊。”他笑著說:“這是給我的兩個小妹買的。”他們還是不信,拉住甘寧說:“誰知道你到底有幾個好妹妹,反正我們又不去大西北調查。”“哈哈,盼著你們早日去我們大西北看看啊!”
假期的火車實在是太擠了,車廂裏又熱又悶,急著歸鄉的甘寧站得雙腿又酸又痛,他恨不得火車如飛機那樣飛起來。當然,家境寬裕的同學早坐飛機回家了,他能坐火車已經很知足了。自從走進大學,他的生活雖然很艱苦,但心情很愉快。大學敞開懷抱,那無窮無盡的太空令他神往。他像大海之躍魚,像天空之飛鳥。
火車日夜奔馳,走過一站又一站。他倚在窗口,一會兒欣賞祖國的壯美山川,一會兒望穿彩雲藍天。噢,故鄉越來越近了,越來越近了。漸漸地,秀麗的美景消失了,故鄉到了。
啊,故鄉,我曾在你溫暖的懷中播下無數多彩的夢想。現在,我長高了,長大了,你還認得我嗎?我卻無法與你相認。你滄桑的麵容讓我不敢相認。你真是我兒時在草叢中抓蝴蝶、在山坡上采花兒、在山頂上唱歌、在山壪裏放牧牛羊的故鄉嗎?你是怎麼了?你如一頭無法站起的老牛,淚也幹了。
寂寞的大山聽不到鳥叫,空蕩蕩的山壪看不見羊群。啊,我親愛的故土,烙印在我心中的美麗故鄉,我兒時如畫的故鄉,這些年,我一味求知進取,少了對你的關心。那麼,是誰讓你操碎了心?又是誰毀了你的容顏?從家鄉的信中我早得知你的幹旱,可我怎麼也想不到你竟是這樣慘淡!
有沒有比這更蒼涼的地方?田地荒蕪。有沒有比這更苦難的生活?食不果腹。有沒有比這更絕望的眼神?舉目皆空。有沒有比這更大的期盼?水水水……
如果我的熱血能澆灌這片幹渴的土地,我寧願長眠不起,融進故土,讓故鄉繁花似錦,人牲興旺。我將永不言語,默默守望!甘寧撲倒在地,默默祈禱,眼含熱淚親吻故土。
村口有幾個老人在拉閑話,他們瞅見甘寧,都慢慢站了起來。顯然,沒有人認出他來。他趕緊上前問候他們,並自我介紹:“我是甘家的小兒子,放學回來了。”老人們這才“噢”地想起他了。他們目送著他,嘴裏念叨著:“這個有出息的娃娃,是咱們鳳雨的人尖尖哩。”“那是甘家人老五輩積下了賢德呀。”
甘寧回到家才知道甘康放學去甘城子幫兩個哥哥收糧了,李炬也出門打工去了,令他高興的是妹妹這次中考很有把握。他把從科技城買來的智能拐杖交給奶奶,奶奶拄著它在院裏走了一圈,相距一米的地方如果有障礙物,它就會自動提示,奶奶自然高興。他把發卡送給兩個妹妹,她們更是愛不釋手。
由於天太旱,泉水又幹了。這天,他和妹妹甘寶一起牽著牲口去鄰村馱水,爬上鳳雨的山頂,兄妹倆停下歇腳。甘寧望著村子良久,對甘寶說:“根據鳳雨的地形和地貌,我認為咱家門前就能打出水來。”“碎哥,真的嗎?”甘寶驚訝地問。“應該可以的!”他回家向父親一說,父親欣然接受了兒子在自家門口打井的建議。
甘寧經過一番測量,父子倆就動工挖起井來,這一挖就是二十多天。剛開始的黃土層進度還比較快,父子倆輪換下井挖掘,每天能挖兩三米。當打到堅硬的岩石層後,他們就得用鋼筋一點點往下鑿了。為防止鋼筋與石頭撞擊的火花燒手,紛亂的碎屑刺眼,父子倆不得不戴上眼鏡和手套,再用棉花塞住耳朵。這樣一來,他們不說話,隻有默契配合。鄉親們聽說他們打井,紛紛跑來幫忙。
他們在岩石層上鑿了幾天,甘寧的肩膀就疼得一點兒也抬不起來了,打鑿的事就落在了父親身上。眼看著上學的日子一天天臨近,甘寧也有點懷疑他們會不會挖出水來。一想到失敗的後果,他的頭上就急出汗來。不,一定要相信自己的判斷,在他上學之前一定要把水挖出來。
井挖到十二米深時土層漸漸濕潤了。又挖了兩米,父親在井下喊:“有水了,有水了。”鄉親們聽到喊聲,高興地歡呼起來。
這下,他們終於不用跑到遠路上去馱水了。村民們前來甘家井裏擔水的同時,非拉著甘寧給他們尋找打井的地方,村裏家家商議聯合打井。甘寧一時成了吃香的“風水先生”,他從這家到那家,一一滿足鄉親們的要求,有勞力的人家當時就動工打井了。外村人聽說“甘風水”特別能耐,還專程跑來請他給他們選陽宅,這叫甘寧有點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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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的分數已經公布三天了。李炬曾幾次駐足在電話亭前想打探他高考的成績,可他又怕聽到那令人失望的消息。他徘徊又徘徊,總是沒有勇氣。這一次他咬緊牙關,強迫自己撥通了同學的電話。還差三分!大學與他失之交臂。
那天傍晚,他放下電話之後就漫無目的向一處黑暗的地方走去。他的肩膀上好像背著沉重的麻袋,壓得他眼冒金星、呼吸困難、步態蹣跚、渾身冷汗,每走兩步就得停下歇息。他不停地告誡自己:挺住!挺住!一定要挺住!
好不容易掙紮到黑暗處,他就跪倒在地,任淚水洗麵……他的胳膊蹭破了,沙土粘住傷口就是消炎粉。
死,從他的眼前瞬間閃過。不,他堅決否定了這幼稚的念頭。父母辛辛苦苦拉扯了他這麼多年,還指望他有出息,就算他一生無能,他總能當個好農民吧,他總能盡力孝敬父母吧。他回想著成長中的點點滴滴。噢,生活,變幻莫測的生活!在他吃書的那些日子,夢想之舟載著他前進。現在呢?舟翻了,他沉沒在生活的大海,那麼難道他就從此沉沒嗎?
希望,多麼大的希望。雖然他已做好希望破滅的準備,但當希望真正翻船,對他的打擊還是太大了。殘酷的失敗壓垮了他單薄的雙肩。
噢,大學之門,多少年我都用一顆最熾熱的心一步步向你走近,我經受著吃糠菜喝冷水的窮困日子,但我毫無怨言,我背負著一家人的希望一天天向你走近,你卻無情的把我拒之門外。
噢,理想之門,生活逼迫我不得不遠離你了。每當從你的門前經過,我不由向裏張望。那高傲的大學之門啊!過去我曾想象過你的美好,但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豐富多彩。我駐足在你的門前,我覺得自己無比渺小,我的衣著和學識都顯得我如一個十足的乞丐。
噢,夢幻之門,我對你的垂青不僅僅是為了完成家族交給我的使命,不僅僅是借你之光照亮我先祖的靈台,更主要的是我多麼想走進你的懷抱,汲取你豐富的營養,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更多人的命運,從而做一個對社會、對人民有用的人!
噢,天之門,現在我隻能永遠仰視你了。
噢,這色彩迷人,燈火灼灼的城市,我的家鄉正在遭受不幸。請不要拒絕我,嗬斥我,白眼我,我隻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勞動獲得一絲微不足道的報酬,解救困窘中的家和病中的母親。噢,還有我的妹妹,她是多麼心靈手巧的姑娘,她夢想擁有一台自己的縫紉機,可是她沒有。我隻是想掙點錢實現她美好的願望,隻要我努力,我相信這是能辦到的事情。我不是一個乞丐,而是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為什麼當我把煤氣扛上高樓,有人連聲“謝”也不說,有的甚至冷漠得連我站在樓道喘口氣也不許。是我扛東西的泥渣落在了人家漂亮的地板上?為什麼當我等著他們付錢時,他們會那麼不屑一顧地扔過來……僅僅因為我衣著破舊?我的眼角湧滿哀愁?我從事著這個城市最低賤卑微的勞動?為什麼這麼美麗的城市卻有冷漠的人心?盡管故鄉窮山惡水,但很多人的目光是和藹可親的。也許城市人讓太多的人造之光籠罩了真實,人與人之間因為看不清而相互猜忌。這是城市人的通病。
李炬在黑暗處想一陣流一回眼淚,後半夜他躺在地上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他睜開眼睛時,原來身後是一片田地,地裏長滿了玉米和西紅柿,有一個農民正在提著籃子向地邊走來。看到紅紅的誘人的西紅柿,李炬的胃突然餓得非常難受。他從地上爬起來,走到一道水渠邊洗去臉上的沙土,這才完全清醒了。
他打工掙的錢昨天全寄給了家裏,現在他身無分文。他站了片刻就鼓起勇氣走到摘西紅柿的那人身邊輕聲說:“大叔,我能不能吃一個西紅柿?然後幫你摘一筐?”“吃吧,吃吧。這麼大一地呢,還怕你吃。你是出門打工的吧?”“是的,我是打工的。”“你不在家好好上學,打的哪門工呢?這兩年打工的人太多了,可我雇了兩個都不行。”“大叔,你雇人做啥活兒,我一定能幹好。”“打工的人誰不這麼說?可幹起來就指不住事了。前天我雇了一個人一口氣吃了五碗大米飯,沒想到人家一見水就暈了。”“大叔,你要是欠人手,我可以幫工,我這個人啥苦都吃得,啥困難都不怕。不信你先試用一下,我要是幹不成,絕不白吃你家一口飯。”“好吧,你要是想幹就幫我把這熟柿子摘了,等會兒菜販子要來拉。”“好。”兩個人商議完,李炬就提著筐摘起來。本來他想吃個西紅柿解餓,但現在他羞於白吃了。
不一會兒李炬就累得滿頭大汗,太陽出來了,菜販子拉走了他們摘下的西紅柿。主人數了五元錢遞給李炬說:“小夥子,你到別處找活兒去吧,不是我不雇你,我家的活要力氣大的人才行。看你麵黃肌瘦的,想幹也幹不動。”李炬沒有接錢,他說:“大叔,這錢太多了,你要是給我報酬,兩元錢就行了。你種西紅柿也不容易,摘下那麼一堆才賣了二十塊錢。你要是真要尋幹活兒的人,我相信我能行,你看我沒有力氣,是因為我還是昨天中午吃的飯,要不然我的力氣很大,在家裏一百多斤的麻袋一手就提起了。你家到底有多重的活兒,還要個大力士不成?”那人聽了他的話,歎了口氣說:“看你還不是個頭腦簡單的人,那就先去看看。我家有幾池魚,孩子考上大學了,我身體不好,老伴有高血壓。兩個人都不敢下水,本想賣出去,又舍不得,所以非得雇人幹。你識字嗎?”“我這次高考差了幾分。”“噢,那太可惜了,怪不得我一見你就覺得你和那些打工的人說話不一樣。你再補習一年吧,不要放棄,放棄了就把一輩子的前程放棄了。我家兩個娃娃都補習了幾年才考上呢,哪能那麼容易呀。”“唉,我不補習了,我把書全吃光了。”“你吃書幹啥?”“我的書叫暴雨衝走了。”李炬笑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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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守勤為他的小女兒甘寶考上中專高興了沒幾天,錄取通知書上的各項費用又讓他愁眉不展了,花大錢的學生由兩個變成了三個,可家中能變成錢的就剩下幾隻瘦羊了。
正在他等著羊販子時,經常上門收羊的那幾個熟悉的家夥就如期來了。“老甘,又要打發學生了啊?今年這天色,我們幹脆全趕走,反正你的娃娃都成器了,你用不著掙命操心這些毛太蟲了。”販子說。“還不行哩,還得供他們三四年呀。你們把我的羊全趕走了,娃娃的學費逼到頭上叫我跳崖去呢。”甘守勤笑著說。“你外麵還有兩個有出息的兒子,沒錢沒糧了直管向他們張口要嘛。”“他們的家底我知道,你們可一定要給我出個好價。”“隻要羊好,價格肯定叫你滿意。”這幾個羊販子和村裏人比較熟悉,見麵拉話也很隨意,可一旦開始談生意,他們就想方設法把價格壓得最低。隻見幾個販子輪流和甘守勤在衣襟下一遍遍手拉手摸價,不是你搖頭就是他搖頭。“再加點,太少了。”“老甘,羊瘦得很,夠價了,就這我們連跑路錢都落不下,是白給你趕著賣了一趟羊啊。”“再加幾塊,讓娃娃在學校多吃兩個饅頭。”甘守勤說。“好,為了幫你供大學生,我們再加點。”經過幾輪討價還價,羊販子不過多加了兩元錢。磨蹭了半小時,生意終於成交。甘寶的學費有了著落,全家人的心總算踏實了。
還有幾天甘寶就要去省城上學了。這期間,她和父親一起把離家不遠處的幾分坡地平成梯田,種上各種菜籽,又從井裏擔了水去澆灌。李熳見她平地種菜,也抽空平了半分地,從甘家井裏擔水種菜。多種點菜,母親的飯裏就有綠色了。前幾天,她收到父親出門打工掙到的幾十元錢,就立即給母親買了雞蛋和羊肉補身體。看著母親的傷情漸好起來,她的心裏也豁亮了。李熳和甘寶還同小時候那樣親密無間,她們一起擔水、勞動、說知心話,一想到甘寶將要去大城市讀書,李熳就遺憾自己輟學,哥哥李炬苦讀了十多年也沒考上大學,如今隻得出門打工,這些使她難免傷心。甘寶安慰她困難總是暫時的,生活一定會漸漸好起來,希望她樹立信心,努力開辟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自從甘家打了井,村裏大多數人都來擔水,一向安靜的甘家門口熱鬧了,轆轤成天“吱吱嘎嘎”響個不停。不過人心不足,方便了還要更方便。汪旺以前在幾裏路上拉水,現在天天讓個小娃娃在井邊吊水。娃娃力氣小,經常吊到一半就沒勁了,他一鬆手,隻見轆轤飛一般倒轉。轉瞬,水桶摔進井裏,發出“嗵”一聲巨響。有時候,他鼓足勁磕磕碰碰搖上來,水就灑得隻剩下半桶了。不過幾回,他家的桶子就摔漏底了。當然,摔壞桶子是小事,最讓甘守勤擔心的是娃娃的安全。隻要他看見,就趕緊跑過去幫忙把水吊上來,分成兩半讓娃娃擔回去。為這事,甘守勤給汪旺兩口子說了四五回,誰知汪旺陰陽怪氣地說:“甘家爸,井裏的水全村人擔你都舍得,我家娃娃一擔你就心疼了?”“哎呀,旺子,娃娃實在吊不動水呀,我的一片苦心你咋就不明白呢?”“明白,明白。”汪旺嘴上答應著,仍然使娃娃來。甘守勤拿他沒辦法,隻好叮囑汪家的娃娃吊水時喊自己幫忙。
幾天後,甘寶懷著激動的心情去省城上學了。她第一次出遠門,一路感覺很新奇,她也是第一次懷揣那麼多學費,所以非常謹慎。車站到處是人流、車流,她不知該往哪邊走,就在人群中焦急的尋找著三哥的身影。這時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猛然回頭,驚訝地說:“哥,是你!”甘康笑著接過她的行李說:“我都等你兩個多小時了,你沒出過門,我生怕你走丟了。”“你不來我就在車站上等你,我一個人也不敢走,車太多了,人也太多了。”“是啊,有人見你是鄉下來的,就哄著送你去學校,或者說是學校來接站的,哄著要看你的錄取通知書,轉眼就把你騙了。我的同學曾上過這當,出門在外一定要有防範意識。”“哥,我記下了,你這是給我上進城安全課呢。”她調皮的話把甘康逗笑了。
兄妹倆談起老家的事,當甘寶告訴他家裏打了井時,甘康激動地說:“你寧哥可算解了咱全村人的愁,他真厲害。我一年沒見他了,他變成啥樣子了?”“和你一樣,人和知識都長高了一截。”甘寶說。“他比我能幹,這學期的學費他自己攢夠了,咱們都得向他學習呢。”“當然,哥哥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你這個小不點,越來越幽默了。”兄妹倆說說笑笑來到甘寶的學校。甘康幫她辦理好入學的各種手續,就趕回學校了。他們已經開學了。
再說李炬,在他打工的地方,魚池裏的水一天比一天涼,尤其在早上,李炬下水時涼得他直打哆嗦。他隻有賣力幹活兒,好讓周身的熱汗驅趕刺骨的冰涼。
因為雇主嫌上門拉魚的販子價格壓得太低了,所以他讓李炬每天捕了魚親自送到市場上去賣。他是個忠實的雇工,雇主對他很信任,相處得非常融洽。他也從初到時在魚池邊住的那間簡陋的土房,搬到了雇主兒子住過的書房,書架上有很多書,他可以任意閱讀。天冷後,女主人把兒子穿過的衣服送給了李炬,這樣他就不必為天冷而發愁了。每天他們如一家人那樣共進完晚餐,李炬搶著收拾了餐具,就回屋看書去了。主人見他愛讀書,還鼓勵他再參加一次高考。
李炬從內心深處非常敬重雇主待人的寬厚,同時,他對養魚產生了很大興趣,雇主家養魚方麵的書他都仔細讀了。碰到不懂的問題,他經常向主人請教,主人特別高興李炬能掌握養魚的常識。有時兩人說到高興處,老頭就拿出酒,讓李炬陪他喝兩杯。李炬很勤快,除了主人指派給他的工作,家裏的事,隻要他看到眼裏總會伸手幫忙。有時從外麵忙回來,見女主人的飯還沒做好,他立即把袖子一挽幫忙,女主人經常誇他是上天給她賜來的好孩子。因為生活條件改善了,他的身體也漸漸變得結實起來。
初冬,外麵的活兒少了。主人就把李炬推薦給一個開電器修理鋪的侄子,讓他學一門手藝。李炬自然很樂意,他們親切的關懷和無微不至的照顧,讓他那顆漂泊的心感激不盡。
學習修理電器對他來說是全新的課題,雖然他在高中學過一些理論知識,但麵對複雜的電器元件,具體操作還得跟師傅虛心學習。多學一門手藝也就意味著多一條生活的門路。是啊,比起同樣打工的父親來,他還是幸運的。雖寄人籬下,但卻感到人間的溫暖。
他經常想,父親是不是和他在同一個城市漂泊呢?所以他隻要有空就站在門口,在那些打工的人群裏尋找父親的身影。父親啊,你在哪裏受苦?你是否知道不爭氣的兒子沒有考上大學,你是否知道他也在外打工,你是否某一天會突然出現在兒子麵前,兒子有何麵目對你啊。親愛的父親,你為我受盡了苦難,兒子卻沒有實現你的心願。原諒兒子吧,親愛的父親。
其實李炬爸根本就不在這座城市,他出門後到一家私人辦的灰粉廠打工。他沒有兒子那麼幸運,老板對他們非常苛刻,加班加點工作是家常便飯。勞動強度也非常大,每天放下沉重的工作,他全身的骨頭快要散架了。在洗澡水裏洗掉身上的灰粉,他對著鏡子看自己時有說不出的陌生感。噢,種地是多麼自由,田裏的泥土是多麼幹淨,就算揚起的沙土落滿臉麵,隻要用袖子一拭就幹淨了。這灰粉可不同,它會浸入到人的血液,用多少水也洗不淨。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根本不是以前的自己了。
他想請人給家裏寫封信,隻是身邊的大多數人同他一樣,也不會寫信。聽說有個讀過書的年輕人,大家經常找他寫信,搞得他休息不成,他就躲到別處睡覺去了。
他除了給家裏寄過兩次錢外,也沒有家中的消息。他至今還不知道兒子沒有考上大學的事。噢,家裏的妻兒老小,我無時無刻不牽掛你們。等到我掙下了錢,就早點回家,請你們不要牽掛我吧。他心中時刻默念著,好像家人能聽到似的。
傍晚想家的時候,他和工友結伴走上山坡,望著遠處如迷宮一樣的城市,就更加思念起遙遠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