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時光飛逝,轉眼之間,轟轟烈烈的八十年代過去,變幻莫測的九十年代來臨了。
這年,鳳雨村一帶的春季又出現了幹旱。接二連三遮天蓋地的沙塵暴來了,沙塵打在人們的臉上,根本就不敢睜開眼睛。剛播下的種子被吹走,隻能重新補種。人們頂著風耕作,拍打田地中的土塊。有的作物邊下種還要邊抱著籠子撒肥。一場莊稼種下來,鄉親們的牙齒上積著厚厚的糞肥,耳朵裏塞滿了沙礫,頭發上,衣服上更是披滿了塵土。“一年之計在於春。”人們用一顆虔誠的心把種子種進地裏,就希望秋天會有好收成。
甘順在甘城子忙到開春,就匆匆回家種莊稼了。他懷揣著一張一千元的存折,這是他和甘福冬天勞動的汗水結晶。他們計算過,照這樣勞動,兩三年就可以把拖拉機本錢掙回來。那個“鐵牛”隻要動起來,力量要比人大幾百倍呢。他把存折交給父親,還說等家裏的地種好了他再出門。在外麵,隻要人勤快就能掙到錢。父親見兒子有主見,心裏也很高興。他說:“你去吧,你大姑家的地別人承包了,我也省心了。咱們家的地有我呢。”媽媽撫摸著他手上的老繭說:“你和你大哥兩個人一撲到活兒上,就不顧自個兒了,看手成個啥樣子了。”甘順笑著對媽媽說:“媽,甩開膀子幹活,舒暢得很呢。”
現在,他和鄉親們一樣頂著風,起早貪黑地種莊稼。隻是在外麵呆了幾個月,他回到老家竟有些莫名的寂寞。有時他一個人在山壪裏耕種時,周圍靜悄悄的,他吆喝騾馬的回音回蕩在山壪裏,很空曠,很單調。偶爾有鳥兒從頭頂飛過,他就想,鳥兒多自由啊。也許是兩個弟弟上高中難得回家,妹妹周末才回來背幹糧,家裏三個大人很平靜地閑談或者商量事情,少了從前的歡樂氣氛。
他身上的那件衣服磨破了,媽媽給他補上補丁。他的個頭又長了,褲子也短了一截。大哥叮囑他回縣城後買身好衣服,但他走進商店,給三個學生每人買了一件襯衣,又給兩個弟弟留足了生活費,說什麼也舍不得花錢給自己買衣服了。
他像從前一樣種莊稼,可當他一個人在山壪時,眼前總會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她就是曾給他包過手的那個姑娘,名叫莫儷。她性格開朗,熱情大方,笑聲極好聽。後來她竟然也來工地勞動,她的到來簡直給順兒增加了力量。她總是友好地勸甘順幹活不要急,不要太累,這些關心的話讓甘順聽了無比溫暖。
也許甘順的寂寞就在於此,他摸摸自己的頭,苦笑。人家生長在條件較好的家庭,他一個目不識丁的窮青年,怎麼能對人家有意思,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想幹脆把全家移到甘城子,但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家裏的幾個學生暫且還沒眉目,他必須守住老家這塊“根據地”,等條件成熟了再做打算。可是現在,他越來越覺得寂寥,正如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在《席特哈爾塔》中所寫:河水找河水,青年找青年,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有一天,他耕完地扛著鐵犁,拉著牲口往回走,誰料一不小心陷進山鼠洞裏,腳崴得很痛。他踮起腳,發現洞裏有一大堆草葉,就用鞭子把它們挑出來給騾子吃。他坐在山坡上揉著腳,仔細看著山坡上到處有山鼠打的洞。那些害人的家夥一年比一年多了,莊稼不知要被它們糟蹋多少呢。不遠處的山坡上,沒有草皮,紅慘慘的沙子露在外麵,就像被開水燙過的雞頭。他小時候,那片陽坡上長滿了長長的草,像女孩的長發蓬蓬鬆鬆,老牛舌頭一卷一卷送進嘴裏。如今牲口太多了,草皮被它們踩掉了。
等了近兩個月,老天還不下雨,田地幹得發出“啪啪”的裂響,幹旱使人非常心焦。直到農曆四月中旬總算下了一場透雨,萬物得以沐浴。此時,人們隻能搶墒情種秋糧了。在這個靠天吃飯的地方,天不下雨就下不了種子,勉強種到地裏的種子也發不了芽兒,莊稼不得苗秋後自然就無收成可言。
甘順終於等來了雨,他趕著種上秋糧,就匆匆出門搞副業去了。他打算收糧食時再回來。
說來也巧,他一下車在路上就碰到了莫儷。她過來熱情地和他握手,甘順額頭上頓時掉下了汗珠,他急忙伸出粗糙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一陣問候之後,莫儷接過他背上的包提在手裏,弄得甘順的臉紅到耳根上,他緊張地回答著她的話,真是從沒有過的窘態。和一個大膽的姑娘說話,他的聲音微微發抖。莫儷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啊,怎不來呢?”她的眼神告訴他,她是有意在這條路上盼著他來呢。是啊,她天天在班車快經過時,就跑到路邊望著他是否會從老家而來。今天,她終於等到了。但姑娘的心事誰能猜透呢,他來了,她卻裝作無意間碰到他的樣子,而甘順的心裏已經暖和得生起了一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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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俗語“山麻了,羊乏了。”用來形象地說明春天青草發芽,山上的枯草和新苗混在一起,遠遠看去灰麻麻的。羊嗅著青草芽芽的香味滿山尋找,眼看前麵有綠影兒,可跑到跟前還是吃不上,它們就接著跑。此時的羊最難放牧,尤其是那些不會統領羊的尕把勢,就會被羊牽得叫苦不迭。羊越跑越餓,將冬天積存的膘消耗了。漸漸的,它們就“春乏”了,加上初春天氣倒寒,所以羊特別易患病,這個季節是那些老弱病殘的羊最難度過的關口。
春天萬物複蘇,在群羊跑著搶青時,掌群的羝羊正忙著傳宗接代,它們擔負著與人們春播同樣重要的任務。這時候,羝羊的脾氣變得非常暴躁,為了統領羊群,羝羊之間的決鬥是血淋淋的,最後,隻有最強壯的羝羊才有資格把優秀的種子播在春天。為了讓掌群的羝羊精力充沛地耕耘,主人們還得給它們吃小灶。這簡直助長了它們霸道的脾性,它們除了對母羊柔情外,對其他公羊動輒就頂翻在地。羊把勢也要提高警惕,冷不防就會吃虧。
這天,汪小女在山上就遭遇了羝羊。她正在低頭向背篼裏拾馬糞,誰料羝羊從她身後撲過來。不遠處的萬倉驚得“啊”了一聲,羝羊一頭就把汪小女頂進了眼前挖過黃鼠的大坑。萬倉打跑羝羊站在坑上喊叫她,見她不動,就急忙跳下坑扶她。小女碰的嘴唇青紫,半天才哭出聲來:“媽喲,疼死我了。”“碰哪兒了?”“喲,疼呀。”汪小女雙手壓著前胸哭著。“碰出血了沒有?我燒棉花給你止血。”萬倉緊張地說。自從那次遭遇了大毛和小毛,汪小女就一直和萬倉結伴放羊了,所以他們比較熟悉了。汪小女流著清淚不假思索地解著衣扣,快要解開時,她突然停下說:“算了,不太疼了。”她想起自己的“難言之隱”。萬倉急著看她的傷情,見她停下了,就說:“你的臉都疼青了,還說不疼呢。”她隻好捂著胸脯說:“你先把我扶出坑去。”萬倉抱起汪小女的腿把她往上送,汪小女被羊頂得渾身疼痛,萬倉扶了兩次都滑了下來。他隻好趴在地上說:“你踩著我的背上去。”汪小女就踩在他背上掙紮著向上爬。
正在這時,幾個羊把勢從背麵山上過來了,他們走近一看,就指著坑裏的兩人說:“好你個萬倉,想媳婦不娶進門,咋跳進老鼠坑了?急得等不住了呀!嗬嗬,哈哈……”萬倉麵紅耳赤,他對夥伴說:“汪小女叫羝羊打進坑了,你們快幫著把她拉上去。”“來,老哥拉你們一把。盼著哪天羝羊再把小女打進去,我來扶。”那個綽號叫“鬥羊”的羊把勢過來拉他們。有兩個尕把勢羞著他們說:“鴉兒紅嘴,萬倉和小女同歲;鴉兒綠嘴,萬倉和小女偷著親嘴。”“鬥羊”把他們拉上坑,笑著說:“一男一女,走在一起,看見沒人,跳進黃鼠坑……”“不要放屁。”小女氣得罵了一句走了。“哈哈”“哈哈”這些十幾歲的放羊娃拿他們開心。“哎,你給哥悄悄說,她的那個……”“鬥羊”攔住萬倉問,萬倉見他們取笑,本就很生氣,“鬥羊”一問,他的巴掌就上去了,說話間兩個人就戰鬥起來。“鬥羊”經常同羝羊搏鬥,萬倉不是他的對手,幾個回合,萬倉就敗下陣來。
不出幾天,鳳雨滿山遍野都生動地傳說著關於汪小女和萬倉的“桃色”故事。村長一聽肺都氣炸了,他衝著萬倉破口大罵:“你個狗日的,要敢和汪家的女子胡騷情,我打斷你的腿。你要是纏上人家門風好的女子,還算有本事。”
汪小女媽對此事不以為然,她知道女兒攀不上村長的兒子,那些謠言無非是山裏的羊把勢沒事幹尋開心罷了。村長的大兒媳是當地富漢家的女子,二兒媳是鄉長的女子。村長的兒子不知有多少人盯著給他們挑媳婦呢,哪能輪上汪家。
萬倉受到父親的警告不敢和汪小女接近了。“鬥羊”卻天天隨在汪小女身邊有意嚇唬她,汪小女非常無助。此前,汪旺媳婦聽到小姑的那些謠傳,罵她“騷情”愛招事。所以,她在山上受了別人的氣,也不敢給家裏大人說,隻能忍著。有一天那個家夥竟然抓了隻很大的蜥蜴,嚇得汪小女到處亂跑。萬倉站在山頭看得清清楚楚,他掃了一眼,周圍沒石頭,就隨手拿起幹糧袋裏的一個瓷實的大饅頭朝“鬥羊”打去,不偏不移,饅頭在“鬥羊”頭上開花了。“鬥羊”抱著頭蹲了一陣,拾起饅頭邊吃邊向萬倉衝去……
這事村長很快就知道了,萬倉挨了美美一頓打。他前思後想,竟恨起父親來了。記得二哥鈦子瞅下媳婦時,父親樂得天天合不攏嘴,現在,他和汪小女隻不過是情投意合的放羊夥伴,父親卻百般阻攔,還揚言要打折汪小女的腿,讓她無辜的背壞名聲。他絕不屈服,要堅決反抗。他想了很多同父親對抗的法子,最後都被自己否定了。不管怎樣,他是自己的父親呀。如果順從了父親,他就得眼睜睜看著汪小女受人欺負。逃,逃出去!出了門誰也管不了他們了。他知道櫃裏有錢,隻要想法子拿到手,他們就可以逃跑了。
就這樣,這一對稚氣未脫的青年,邁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村長找不見兒子了,汪家尋不著女子了。望著撬開的櫃門,村長踢得“咣當”一聲說:“賊娃子和賊女子偷跑了。”他跑到汪家院裏背著手罵汪國三:“你養的騷情女子,把我的兒子勾引跑了!你要是給我尋不回來,我叫你給我當兒子。”汪國三壓根沒想到會出這事,他隻好和村長派的人一起到處尋找,都沒結果。村長說,他從此不再認萬倉當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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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甘城子搞副業的甘順麵對莫儷大膽而熱烈的愛情,真是左右為難。她並不在意他沒文化,隻愛他的淳樸和勤勞吃苦。能得到這個姑娘的愛情使他心懷感激,熱血澎湃。可讓他為難的是,他必須當上門女婿。莫儷兄妹兩人,哥哥在外地工作,父母想讓她把家撐起來。
一天下午,紅彤彤的太陽照著綠油油的莊稼,飛舞的蜻蜓在舒緩的河麵上彈奏著快樂的歌曲,淘氣的青蛙蹦跳在田間地頭。在一畦畦平整的莊稼地邊,甘順和莫儷兩人穿著長長的水靴,坐在各自的鐵鍬把上拉話。甘順憂愁地說:“我們還有一大家人呢,我咋能進你家門呢?那樣人就罵我沒心肝了。”“那沒關係呀,咱們掙下錢給家裏人,種下糧給家裏人不是一樣嗎,我又不是不讓你管老家了。”莫儷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你不同意嗎?我們認識這麼長時間了。你瞎好給我個話,我也好向父母交代。每次說正事,你就支支吾吾的,我看你平常也是個很果斷的人。”莫儷急了。“你不知道,在我們鳳雨,隻有家裏窮得實在尋不起媳婦的人才肯招上門女婿。我要是上了你家門,老家人會笑話我們甘家。讓你到我們那山區去,你們家人也不會同意啊……”“你還是老思想,隻要我們都願意,盡自己最大的能力照顧家人就行了。”
河裏的水嘩啦啦的向田間流去。
當最後一縷陽光西沉,莫儷說:“就我個人而言,我願意隨你到任何地方去,隻是父母幾十年掙下的家業,我一走就沒人管了。老家的人遲早要搬來,咱們不能把這邊現成的家丟了,再跑到荒地上建家,你說對嗎?”“我回去給大哥說,等他同意了,咱們再想辦法。”“大哥是個開明人,他哪能不同意呢?”莫儷說。“這是大事情,我要和家裏所有人說通才行。”“我明白,我等你的回話。”莫儷憂心忡忡地說。“真對不起,這還得些時間。”“我等著!”
甘順放完水,披著月色回來,大哥吃完飯正等著他。他心裏很亂,大嫂把飯端到他麵前,他吃著吃著就走神了。大哥給他倒了一杯涼茶,遞過去說:“莫儷又尋你說話咧?”甘順的臉騰地紅了,低著頭“嗯”了一聲。“她說啥咧?”甘順端起杯子,一口氣把茶喝光了。“看你問的,人家說個話,難道還要給你彙報?”大嫂的話把大哥惹笑了。“嗬,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看這是好事情,莫儷能看中咱順兒,說明她是個有眼光的女子。”“唉,人家要招女婿呢。我上她家門去,還不叫老家人罵咱們。”“好事,上門又咋了?你在這兒成了家,咱們兄弟就近了,這是大好事情。莫家的老人待人也好。”“不知人家要多少彩禮?”嫂子說。“人家不在意這些。”甘順說。“那人家在意啥?”“就是讓我招女婿,咱家老人誰會同意呢?再說,咱老家一大家人,我咋能丟下不管,跑到別人家管別人的事。”“隻要你們兩個人都願意,其他的事你不要愁。我看莫儷對你是真心的。”甘福說。“奶奶和媽在老家生活習慣了,她們不肯出來呢。我想現在就回家去,我心急得很。”甘順心事重重地說。“那路邊建樓呢,咱們去搞幾天副業你再回去。”“我想回去,到莊稼收罷再來。”甘福見甘順堅持要回老家,就問:“那你對莫家這門事情咋想的?你總得給人家留下個話。”“我招了女婿,鳳雨人非把咱甘家堂屋的大梁笑彎不可!”“你呀!都啥年代了?我要是那樣想,我就不敢移出鳳雨了。其實,我移出鳳雨還是鳳雨人,我甘福還是甘福。誰管得著你呢?你決定的事和別人有啥關係呢?你再想想,這是好事。”甘福的話讓甘順沉默了。
第二天清早甘順就坐車回家了。他一路望著長勢喜人的莊稼,遠處奔流的黃河水,心中默默地說:親愛的姑娘,祝你幸福!當你從甜蜜的睡夢中醒來,我已不辭而別了。
他懷著深深的眷戀,懷著難言的痛苦,在蒙蒙淚水中離開了。
他曾經打算離開鳳雨與大哥一起奮鬥,早日把家搬出來,他也曾經幻想有一位美麗賢惠的姑娘能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可當這片土地熱情地呼喚他,而且大膽地向他吐露愛情時,他卻躲閃了?他不能讓親人為他傷神了。大哥走後,老人都很傷心。如果他再走了,他們怎麼受得了呢?可愛的姑娘,再見吧。希望再見到你時,你已經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伴侶。我之所以要悄悄地回去,是不想再打擾你的生活了。你不能走進鳳雨成為我的妻子,我也不能隻顧我個人而拋開家人。大哥白手起家,他移出來幾年了,生活雖一年比一年好,但他們還沒有真正摸透土地的脾性。國家的農業專家也常來指導,但想要生活真正好起來,還要很長的過程啊。而他不能讓別人指著父親的脊梁說:甘家窮得給兒子尋不起媳婦!
甘順眼前浮現著莫儷期待的目光,難道他真的會辜負她的一片真心嗎?不管怎樣,先回到鳳雨去,回到那個安靜的角落去,回到生命的繈褓中去,回到能容納下他全部快樂和痛苦的地方去,再慢慢思量。
太陽出來了,他不再想那些傷腦筋的事情。他計劃到縣城給兩個弟弟送些生活費,另外給妹妹買條褲子。她今年長高了,舊褲子變成了“高吊褲”。妹妹長得可愛,遺傳了甘家人的寬額頭,大眼睛,尖虎牙。雖說甘家就她一個“老疙瘩”女兒,但她的身上穿的全是兩個哥哥短得實在穿不成退下來的衣服。她剪了短發,遠遠望去,就像個假小子。有一次學校調來了一位新體育老師,在挑選大個的男生打籃球時,把她挑出來,惹得同學們都笑了。她高興地說:“老師,我也要參加。”“好,你就算一個‘男生’。”想起這些,甘順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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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那一對小“夫妻”跑到了銀川一帶,萬倉本以為九百元錢夠他們花銷一陣子,誰知他們每人買了一套新衣服,住店、吃飯,僅幾天時間就花去了大半的錢。為了生活,他倆不得不尋著打工。汪小女在餐館尋了個洗碗的差事,萬倉在一家建築工地運磚塊。
城市的生活忙忙碌碌。萬倉起早摸黑,住在又熱又擠的集體工棚裏。汪小女打工的餐館從淩晨五點開業到晚上十一點關門,休息的時間很有限。她成天彎著腰在水池邊洗碗、洗菜,累得腰都直不起來。萬倉下班跑來幫她幹會兒,讓她歇一歇。等不到小女下班,萬倉就回工棚休息去了,因為工地上的活兒也非常累人。當他們自食其力,才感受到生活原本的艱辛。在老家,兩個娃娃雖然常做重活,但哪一項重活要天天做呢?老家的活兒今天在東山收麥子,明天在西山背豆子,回想起在山上放羊的很多日子還是暢快的。
一個雨天,工地暫時停工,餐館的生意也相對冷清。他們兩人就頂著傘出門溜達。在一個公園的涼亭下,外麵清新的空氣才讓他們伸展腰身美美呼吸了幾口。兩人高興了一陣,就各懷心事,不多說話了。也許他們感到生活有點太沉重吧。汪小女捋著頭發上的雨水,淚花瑩瑩,她實在太想家了。她第一回出遠門,跟著萬倉轉了很多圈子,都想象不出家在哪裏了。萬倉的心裏何嚐痛快?他後悔走了這麼莽撞的一步,把人家汪小女也連累了。他含著眼淚說:“都是我沒本事,叫上你出來受累。不過,你聽我的話,咱們幹滿一個月,領了工資再說,說不定其他地方能尋上好活兒呢。”“我想家得很,咱們回家算了。”汪小女淚水漣漣地說。“小女,咱們出來還不到一個月時間,當時出門時我給你咋說的?就是在外麵挨刀子,下火海,我們都要咬緊牙關堅持住。小女,等咱們在外麵混好了,混出個人樣了,錢掙多了,咱也在城裏買樓房住。”萬倉打起精神給小女鼓勁。“是我害了你,讓你挨打受氣,連家都不敢回去。我天天想著,心裏難受得很。”“你聽我的話,不要盡想些難受的事情,過去了還想它做啥呢?等我以後錢掙多了,一定把你打扮得和城裏女子一樣俊。你跟著我出來吃這麼大的苦,我心裏也難受。等到咱們有家了,我要好好待你。等以後咱們生了娃娃,也就成大人了。”“你呀。”小女的臉紅了,也被他的話逗得破涕為笑。
如果說以前萬倉是出於對父親的叛逆而逃跑的話,現在他的確長大了許多。他是認真的,也是真摯地對汪小女說著心裏話。以前,汪小女隻不過是一起放羊的夥伴,就是在出門的路上,他都沒有這樣深刻地把這個女孩和他的一生聯係起來。當他以一個男子漢的身份把她領到外麵時,她視他為唯一的親人,他們相依為命。他必須挺起男人的胸膛保護她,疼愛她。是啊,他和她的聯係,無疑對他們各自都有著重大意義。正如心理學家所說的“長大的含義是指學會了關心別人”。從前,他們總是讓家人關心,現在他們學著關心自己,學著彼此關心,學著一天天長大。
萬倉拉住她的手說:“好不容易出來轉轉,咱們都該高興才對。走,到商店給你挑雙涼鞋去。天熱了,順便再給你買件半袖衫。天天在蒸鍋邊幹活,熱呀。”汪小女就和他一起去了。
萬倉比汪小女大兩歲,他個子長得較高,小女長得圓潤。萬倉在外麵工地上幹活,皮膚曬黑了,看起來比小女成熟些。與他們同齡的城市少年,正在讀初中或高中,在校園裏度過最美麗的青春年華。他們兩個鄉村娃卻為了自由,“私奔”在城市的角落謀生。從此,他們把心交給了對方。今後,無論麵對怎樣的生活,他們都願意為自己的幸福做主,這是成熟的象征。不管鳳雨的人怎樣罵他們,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
他們從商場出來時,雨停了,一向汙濁的空氣變清新了。行人匆匆忙忙,回家的、趕路的、上班的、下班的,他們的身影也混進人流,再也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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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莫儷還在期盼著甘順的答複時,才發現他逃走了,這使她非常失望。她想起每次見到他,都是她主動和他握手,他卻紅著臉說:“快放開,小心別人看見了笑話。”她故意笑著說:“你還很封建呢,誰管得著咱們握手了?”他和她說話也要保持很遠的距離,她有時想故意捉弄他,但怕他誤以為她是個輕浮的女子呢。現在,莫儷的想法改變了。他可能並不喜歡她,說不定是個騙子,在老家已有妻兒了。他騙了她的感情,把她一步步引向愛情的深淵,讓她一個人在深淵裏苦苦掙紮,他卻逃跑了。
她去問福兒大哥。他同往常一樣客氣地對她說:“順兒回家了,秋後莊稼收罷就來了。”大嫂還是親熱地向她問這問那,她強作歡顏回答著。
莫儷爸見女兒一臉不高興地回來了,就說:“儷啊,甘順那小夥我也看中了,人實在,能幹。可人家不能丟下老人來咱們家,你就收心吧,我給你打聽一個好的。有老爸給你苦下的這光景,你以後的日子保證能過紅火。不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要是尋個可心的人,我們也不強求你。”“我不甘心。如果他真不願意上咱家來,我們就在甘城子修房子,把他老家移來,這樣兩家我們都能照顧了。”“一個窮搬家,到底有啥好?你就這麼死心眼兒?人家走了,給你連一聲招呼都不打,說明人家不情願。你一個女孩子死纏著人家幹啥嗎?”母親生氣地說。“你和我爸以前不也是窮搬家子嗎?還說別人。”莫儷從小嬌慣,她敢不依不饒地和大人講理。“儷兒,你喜歡人家,人家不理你,這不好。”父親耐心開導女兒。“你們不是要招上門女婿嗎?我不纏人家,人家能來?”莫儷哽咽了。
愛情啊,你是多麼熬煎人。當癡情的人偷偷哭泣時,你卻在悄悄發笑。是啊,愛情永遠主宰著人類的精神世界。世界因有愛而明媚多姿,也會因失去它而暗淡無光!其實太陽永遠是熾熱的,變化的隻是愛的溫度。
莫儷無精打采地過了幾天,要去陝西舅舅家。父母見她心情不好,也就同意了。
甘順回到家,看到媽媽的腿疼得厲害,父親邊放羊邊操心莊稼,臉很黑瘦,他的心情更加沉重。這天,甘順把羊趕上大山,他久久地望著遠方,陷入難以自拔的痛苦中。噢,寬厚的大山喲,你能容下祖祖輩輩,能容下所有的快樂和憂愁,你卻容不下我的心事!請你收下我的心事,把它深藏吧……
山那邊是通往外麵的一條彎曲的公路。啊,你為何總把我的心載向遠方?鳳雨有我最親的親人,有我耕耘的田地!可是,我的心卻陷入了孤苦,我的魂仍然被那條通往遠方的路牽走……
心愛的人,忘記我,重新尋找自己的幸福吧。
甘順強迫自己不想她,但她總是調皮的伸出手對他說:“怎麼樣?握個手吧,周圍沒有人呢。”然後咯咯笑著握緊他的手,使勁兒捏他,“痛不痛?”“不痛。”於是她加了勁,把臉也爭紅了。順兒就笑著說:“呀,痛死我了。”她放手了。無比的幸福湧上他的心頭。
在綠色的田園邊,她總愛穿一件火紅的裙子,如一隻美麗的大蝴蝶悄然飛到他身邊。在忙碌時她穿著結實的牛仔服,踏實幹練。這樣美麗的女子,怎能看中他呢?也許外麵的女孩都大膽開放,她隻是逗他玩吧?難道她和他談論婚姻也不過是兒戲?甘順對自己突然產生這樣的想法不覺吃驚。不,不會的,他能感受到她那顆真誠的心。他否定她的感情無疑是對神聖愛情的褻瀆。他在心中祈求上天能賜予心愛的人幸福。雖然他當了逃兵,卻逃不出自己的心,因為他把心丟在那裏了。他甚至悲觀自己一生注定要打光棍,連這樣一個心儀的女子,他都準備錯過,那麼他會碰到誰啊?他理想的伴侶要同奶奶和媽媽一樣,慈祥、善良、吃苦耐勞,要和家人和睦相處,同甘共苦。那麼,她在哪裏呢?她會出現在他的眼前嗎?他不知道。
那是從哪裏來的女子,她在公路邊下了車,背著大包小包。她是去哪兒遠行的旅者?戴著一副遮陽鏡,穿著一件粉紅色半袖衫和一條白色長褲,頭上的發卡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是否迷路了?為什麼站在路上張望?她背著包,向不遠處的羊把勢走去。她在問路?看,她向山這邊走來!
天哪!那是大膽的莫儷!
甘順揉揉眼睛,她真是可愛的儷嗎?我沒有做白日夢吧。他用鞭子狠狠地抽打了一下自己的雙腿。不是夢,不是夢,他向她飛奔過去。
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讓她痛苦而思念的身影,傾注了她熾熱愛情的身影,她正是來找他的。如果他是個騙子,她就釋然了。如果因為其他原因,她絕不會輕易放棄他。如果他的家人不同意,她一定要想辦法動員他們遷到外麵去。
原以為不知他在多深的大山裏,可他居然向她奔來。啊,該怎樣去問他?那些在路上想了無數遍的話不知逃到何處去了,不知是太高興還是太傷心,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她來不及調整自己的思緒,他已奔到她麵前了。
“儷!你咋來了?這麼遠的路!”甘順氣喘籲籲地問。
“我以為你上月球了……原來還在地球上呢。”
“是我不夠人!走時沒有勇氣給你說,害得你跑這麼遠來了!也好,你看看我的家,你就理解我這樣做的原因了。”甘順為難地對她說。
“大哥都能遷移,你難道就不能變通?”莫儷說。
“咱們先不說這些。你來了,我帶你看看我的家鄉。走吧,我們上山頂去,坐在山頂上看得又高又遠。”他背起莫儷的包,拉著她的手向山頂而去。她沒走過山路,還有些膽怯。
他們爬上山頂,甘順把包擱在草坡上,拉過他的雨氈說:“快坐這兒歇會,小心把衣服蹭髒了。”莫儷坐下,甘順蹲在她麵前指著羊說:“儷,這是咱家的羊,今年草山不好,羊瘦著呢。”見莫儷不吭聲,甘順也不知說什麼好了。他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說,卻說不出口。
甘順拉著她的手,默默地望著她。莫儷眼含淚花,一頭撲進他的懷裏。他哽咽著說:“儷,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把羊趕上大山,看著公路上的班車一到,我就想跳上車跑去看你。我晚上常夢見你來了,有時你從天上的雲朵上飛來了,有時你從公路上跑來了。剛才我還以為在做夢,你說是不是夢呢?”“不是夢,是夢也不是夢。”莫儷說的很含糊。“隻要我們都有真心,事情總會解決好。為我們又能相見而高興吧。”甘順扶她坐好,她臉上的愁雲消失了,她笑了,甘順也笑了。
莫儷從包裏取出一雙布鞋換上,她和甘順一起去趕羊。此時,她的心情已豁然開朗,就不無驚奇地說:“這麼大的山呀,好像是頂著天了。還有花兒呢,呀,還有大草莓。順兒,這野生的草莓真好吃,真甜。”
一路上有羊把勢問他:“順兒,你領的哪來的俊女子,咋這麼洋氣呀?”甘順不好意思了。莫儷搶在前麵說:“你好,我是從北麵來的。”“好著呢,北邊的到咱這遠路上來了,你來我們這山溝裏有啥要緊的事情?”“我是來玩的,沒有啥要緊事情!”“我聽說省裏的記者來采訪咱這裏的旱情呢,要真是記者就把我們這裏的旱情寫寫。今年天氣旱情重得很,我們可要挨餓呢。”
天快黑時,牲口和羊群從四麵八方向山腰聚攏而來,羊把勢都爭著看這位遠路上來的俊女子,她大膽地向他們打招呼。有些小孩子好奇地盯著她看,莫儷覺得很好玩,就喊他們過來,掏出包裏的小零食分給他們吃。甘順滿麵紅光的領著莫儷,他有些自豪,又有些羞澀。他慢慢趕著羊,好讓莫儷走得穩些。在人多的地方,他可不敢扶她,那樣村裏人笑話他不說,還會罵他祖宗八輩子不正經呢。莫儷當然理解,她不但不能壞他的名聲,還要給他臉上爭光呢。即使摔倒了,她自己爬起來就是了。
45
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當甘順的羊最先回到鳳雨時,站在溝兩邊的人比平常多了幾倍。他們仔細打量甘順和那個操著外地口音的女子。“順兒,你領的誰啊?”“北麵遠路上來的。”“噢,咋得來了?”“坐班車來了。”莫儷說。“你說啥?”村裏人聽不清莫儷的話。“坐班車來的。”甘順當翻譯。莫儷禮貌的向大家打招呼,他們走過村莊給人們丟下一個謎團。
“那肯定是順兒瞅下的媳婦。”“她穿得像個幹部,咋能看上一個羊把勢。”“順兒這娃娃,我看是個有本事的人,說不定就是他的媳婦呢。要不然是誰?”
如果說莫儷的到來在鳳雨刮起了一陣強風的話,那麼她走進甘家門無疑就掀起了驚濤駭浪。
甘家堂屋中透出昏暗的燈光,媽媽聽見甘順喊羊的聲音,就把熱氣騰騰的蕎麵疙瘩端上桌了。就在甘守勤把碗捧到甘奶奶手中時,誰知從天上掉下一個女子,她在甘順之前跑進門說:“奶奶好,叔叔好,姨姨好,我是從福兒大哥那邊來的。”驚得幾個圍坐在炕桌邊的人都放下了筷子。家裏冷不防來的外人,多數是貨郎尋著投宿來的。她一提甘福,幾個老人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她是誰。甘順隨後進門笑著說:“她是從甘城子那邊來的,叫莫儷。我大哥經常向她家借東西呢。”“噢,就是給我順兒包過手的那個女娃娃呀?順兒給我們說過,快上炕,快上炕。”奶奶一說,家裏人才都明白過來。福兒媽急忙收桌子,要給遠路上來的姑娘重新做飯。莫儷拉住她的手說什麼也不讓,她又握住奶奶的手說:“奶奶,我大哥和大姑在外麵過得很好,今年土地改良了,秋後有好收成的。”奶奶聽得似懂非懂,一個勁兒說:“好,都好著就好。”
隨後,莫儷捧起一大碗雜糧飯,和他們一起吃。幾天茶飯不思,沒想到飯這樣香。吃完飯,甘順讓媽媽陪她說話,他去洗鍋了。他想讓大膽的莫儷把他們的事給老人說明,好讓父母為他們想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第二天天大亮,莫儷才仔仔細細看了一圈甘順的家。這是同村裏很多人家沒兩樣的院子,敞著的大門正對著堂屋,屋內的擺設極其簡單。一幅壽鶴延年的中堂,下麵擺著張紫紅色的舊木桌,當地是一張吃飯的圓桌和幾把小椅子,這就是家中最好的擺設了。堂屋兩邊是兩排低矮的房子,房角處長著幾株蒿草。陳舊的花木窗上貼著早已褪色的剪紙窗花,有些地方被風吹破後又用學生的舊書本糊著。東屋簷下有燕兒築的窩,幾隻可愛的小燕子飛旋在院子上空。她走進一間屋子,炕頭上壘著厚厚的書,牆上貼著毛筆字畫,上麵寫著“業精於勤”、“功到自然成”等勵誌哲言,炕角還擺放著用舊書本折疊的小工藝品。糧倉裏,三五袋雜糧堆放在一起,三袋麥子碼放得很整齊。屋台上有鍘刀和各種農具,還有拉水的架車和水桶。門前長著幾棵杏樹,樹下的狗親熱地向她擺尾巴,好像和她很熟悉了。大門對麵是道很深的山壪,山下是田地,山上有人放牧。
莫儷玩了兩天,她終於認真地對甘家說出了自己的打算。“我想請你們搬到甘城子去。如果老家的習俗,不願意讓他進我家門的話……”她又說出了自己的那些道理。“噢……”幾個老人誰也說不出話來。
鄰居們紛紛來看從外麵來的這個俊女子時,甘守勤兩口子真是悲喜交集,喜的是順兒瞅下這樣一個展脫的對象,悲的是要成全他們,兒子要當上門女婿。甘守勤對妻子說:“咱順兒不怕尋不上媳婦,拉倒算了。”但他看莫儷和順兒一起上山給牲口割草,一起給家裏拉水,他們說說笑笑,情投意合,他就不能拆散他們,那無疑就毀了兒子的幸福。唉,鳳雨能容下幾輩人,能容下一莊人,偏就容不下他家的娃娃。搬遷的,念書的,家裏就剩下他們三個不會飛的。現在可好,大兒子走了還不夠,二兒子又要招女婿!他甘守勤難道連給兒子尋媳婦的本事都沒有嗎?也怪順兒,他挑三揀四,把多少女子錯過了,如今卻叫外麵的女子看中了。好吧,就讓兒子過他的日子去吧。隻要兒子過得好,他也就放心了。對於那兩個小兒子,他們讀罷書了,任他們去天南海北,就看他們的本事了,他絕不攔擋。以後的事不能多想,眼前的事他們必須做出決定。事情明擺著,他們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甘守勤兩口子又嚴重地失眠了。他們想的不是自己和家,隻想著他們的兒子進了別人家的門受氣挨罵怎麼辦呢?這女娃娃年輕衝動依戀順兒,等到一起過日子了,平常磕磕碰碰的,她會不會嫌棄他家窮?那樣,兒子就短精神了。
莫儷晚上和甘奶奶睡在一起,她給甘奶奶講甘城子的好,什麼大水庫,牛首山,一馬平川的田地,家家有播種機等等。甘奶奶臉上微笑著,心裏卻想:你這是哄著叫我的孫子呢,把那裏說得天花亂墜,比天堂都好,可福兒去了幾年了,咋還沒有富呢?不過順兒去了和福兒在一起,相互照料,在她看來也不是壞事。
這天晚上,甘守勤問兒子:“順兒,你是咋打算的?”甘順低著頭說:“我和莫儷商量好了,等到寧兒和康兒畢業有眉目了我們再結婚。”“你這麼大的人了,還敢耽擱?”“外麵二十六七的人沒結婚的多著呢,我也不急。”“順兒,誰家的女子能等你那麼長時間?說實話,你要是中意人家的女子,就結婚。如果你不中意,趕緊讓人家回去。要不然事情不成,咱們的名聲也壞了。”甘順緊握著雙手說:“我走了家裏不得成。”“你好好活你的人去,家裏你不要管,就那薄地,我能勞動。我尋思著你大哥走得對,咱們這裏年年天旱,你們長大了,要各活各的人了。我就怕你上人家門,會不會受人家的氣。唉……”父親一時說不下去了。“你們放心,莫家的老人和你們一樣,好著呢。我就是不放心家裏,尋思著拉倒算了。我咬著牙跑回來了,她又尋來了。我怕要再錯過了,以後還真尋不上合心意的了……”父親憂鬱的氣息浸透了甘順的骨子,他能體會到父親內心的痛苦。不管怎麼說,他去了可以和大哥一起奮鬥,讓家人將來生活得更好。
正在這時,莫儷進來了,她隱約聽到他們的談話,就說:“叔叔,我的父母都是心慈的人,我們已經決定好了,等兩個弟弟考上大學後再結婚,你放心。”
甘守勤愣住了。
莫儷走時,給甘奶奶的手中塞了一百元錢。這讓甘守勤有點難為情,他給未來的兒媳湊了二十元錢“見麵禮”,一看拿不出手,就去問甘順身上還有沒有錢。甘順說:“爸,我買了一袋白麵,給騾子買了一車草,就剩二元錢了,你急著要錢幹啥呢?”“咱們這裏有鄉俗呢。”甘順明白了,他笑著說:“就給她這二元錢吧。”
甘順把莫儷送上車,目送著車駛向遠方,他才懷著甜蜜的心情回家了。他特意穿著那套新衣服,顯得精神抖擻。鄉親們碰見了笑著問:“你把北邊的女娃送走了?”“送走了。”“你本事還不小,把彩鳳凰招來了。”“嘿嘿。”他憨厚地笑了。
46
由於天旱,莊稼歉收,盼光景的人每天穿行於山野中,他們仔細尋找著每一個剛探出頭的蕨菜芽。汪旺的大鍋閑置在角落裏成了飲羊槽。人們每天把鏟來的僅有的幾根蕨菜在開水鍋裏燙過,一點點積攢起來。此時幹蕨菜的價格已經漲到了十元錢,遺憾的是很難采上了。
那些愛打牌的人也沒錢可賭,就紛紛上山挖山鼠、打呱啦雞和野雞吃。呱啦雞學名為大石雞,它的肉非常鮮美。他們白天摸清它們的棲息地,半夜結夥上山用大網罩住呱啦雞,用手電照亮丟石子把它們趕向大網一角。它們哀叫著,他們狂笑著,美餐就到手了。
汪旺在鄰村借了個舊土槍,背著打兔子。剛開始看著兔子一個個從眼前蹦過,他愣是沒打住。過了幾日他瞄得越來越準,一天能打兩三隻兔子。這是個好營生,他把兔子賣給鄉上的幹部,也能賺點錢。年輕人眼饞,有人幹脆自己做了土槍,上山打兔的人就更多了。嘖,他們手提兔子,簡直如凱旋的勇士!
有一天為隻兔子,汪旺和“鬥羊”兩人爭起來了。他們一爭,兔子就嚇跑了。他們半天沒有追到,就相互指責。汪旺指著“鬥羊”的鼻子罵:“你騷情,老子崩了你的小命。”“崩就崩,看誰崩誰。”說話間兩人同時端起槍向對方射擊。隨著一聲慘叫,汪旺應聲倒地!另一顆子彈從“鬥羊”耳邊“嗖”的飛過。“鬥羊”見汪旺在地上慘叫,笑著說:“英雄好漢兒,再起來欺侮老子。”“快背我回家,你個龜孫子。”汪旺在地上打著滾罵他。“你快起來,裝啥蒜?還不是想把我哄到你跟前。我不上你的當。”汪旺伸出粘滿鮮血的手說:“你快來。”“鬥羊”這下真嚇壞了。“真打著了?”車珠做的鐵子彈正好打進了汪旺的小腿。見血直往出流,“鬥羊”撕下自己的衣袖纏住汪旺的腿,背起他就往回跑。平時霸道的汪旺,此時疼得滿頭大汗。他在“鬥羊”的背上不停地罵:
“老子不會放過你。哎喲,痛死老子咧。”
“鬥羊”一口氣把汪旺背到家,他們費了好大勁,可子彈怎麼也取不出來。汪國三對“鬥羊”說:“叫你家大人來。”
說話間“鬥羊”的家人就跑來了。“鬥羊”媽見兒子打了汪旺,急忙給他們賠禮道歉,她知道這回可闖下大禍了。
聞聲而來的村民站了汪家一院。“鬥羊”媽說:“是娃娃不懂事,傷了旺子,今後我給你們勞動。”汪旺媳婦說:“勞個屁動,要有動勞,你兒子還閑得打人?我這人一天可掙幾十元呢。”
子彈仍取不出來,汪旺的腿腫起來了。汪國三隻好和“鬥羊”的父親把他拉到醫院去。走出汪家大門,“鬥羊”的父親就把兒子自製的土槍折碎扔向溝裏。
汪旺的腿上縫了幾針,“鬥羊”的父母隻好殺雞宰羊給他送去。這天,汪旺嚷著要吃餃子,“鬥羊”媽在窖裏掏了幾個老蘿卜送去。就在她進門拿菜刀時,誰知汪家的老牛叼起一個跑了,轉眼它就噎得口吐白沫了。她嚇得站在門口喊:“順兒,順兒,快來啊,牛吃上焉蘿卜了。”甘順兄弟幾個聽到喊聲,同時飛奔而來。老牛倒在地上,憋得直伸腿子,甘順兩把脫掉衣服,在甘寧和甘康的幫助下,把手伸進牛口內,好不容易把蘿卜掏出來,老牛這才緩過氣來。“鬥羊”媽看著甘順手裏的蘿卜,癱軟在地上,叫了聲:“老天啊!”
半月後汪旺能走動了。他向“鬥羊”家要誤工費、營養費、精神損失費等等,共折了一千斤麥子。啊?“鬥羊”媽見汪旺獅子大開口,急哭了。這些天心情壓抑的|“鬥羊”終於忍不住了,他拾起鐵鍬嘴裏罵道:“老子幹脆打折狗日的腿,一輩子都養活他。”一出門和父親撞了個滿懷。“你要做啥去?”“老子把狗日的打死,給他賠命去。”“你要再敢發混,就給我滾!”“滾就滾!”“鬥羊”扔了鐵鍬跑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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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炎炎烈日下,轟轟旋轉的攪拌機把一堆堆泥漿吞進去,攪拌均勻後吐在七上八下的吊車上,送到高處去。為了趕工程,工人們夜以繼日地勞動著。隻要能多掙錢,他們總是超負荷工作著。在很多城市人不經意間,一幢幢大樓拔地而起。在人們喜遷新居時,他們也許不會想到那些流過血汗的工人。是的,在城市,他們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但他們卻是建設城市最重要的一族。
清晨,當人們還在夢鄉,他們已經扛著工具,啃著幹糧,向工地走去。中午,當人們聚在一起小酌,他們每人端著一隻粗大的碗,汗流滿麵的蹲在工地臨時撐起的土棚門口“吸溜、吸溜”吃飯。傍晚,當人們在輕風中散步時,他們仍然汗流浹背,搬運著工地的一磚一瓦,絲毫不敢懈怠……
是啊,隻要有所回報,人對生活的熱情就會噴發出來。就如前麵提到的那對從鳳雨“跑”出去的小“夫妻”。當他們終於領到了工資,他們是多麼激動。這是他們第一次勞動的收獲。他們本打算領完工資就不幹了,現在他們已經適應了辛苦的勞動,就商議繼續幹。萬倉又轉到另一個工地上了,汪小女仍在那家餐館起早摸黑地幹活兒。習慣了,她幹得也很麻利。老板見她踏實,還給她漲了工資,這對她的鼓勵很大。她有時也很想家,但眼前萬倉是她唯一的親人。經過生活的錘煉,他已經不是那個和她一起在大山上放羊時嘻嘻哈哈的娃娃了,他學著背負起生活的重擔。
為不讓小女想家,他總會編些故事。過兩天,他說見著村裏人了,他們說老家人都好著呢。又過幾天,他說大人捎話來,讓他們在外麵好好打工。一聽到故鄉的消息,汪小女就不想家了。
其實萬倉哪裏見著村裏人了,完全是他想家想出來的。但是他必須堅持勞動下去,他要過獨立的生活。這一點他不像大哥,啥事都聽父親的,也不像二哥,總怕吃苦。在家裏大人看他還是個孩子,一出門,他很快就長大了許多。他不想如大哥一樣受父親的指使,更不想和二哥一樣逃避勞動,他要好好打工掙錢。既然他把汪家的女子領跑了,就要對她負責任。他首先對自己有了初步的認識,他不依不靠,要憑自己的力量生活,他不相信離開大人的嗬護就會把他餓死。也許正是肩上的責任讓他猛然間領悟到了生活的真諦。
而此時,遠在西藏的汪其已經成長為一名鋼鐵戰士,他們駐紮在祖國最高最遠最寒冷的邊防哨所。這裏與印度、尼泊爾等國接壤,有些犯罪分子經常冒死越境。
這天,汪其在崗哨上看到一個穿著寬大藏袍的婦女鬼鬼祟祟向邊境線走來,他和戰士立即上前查問,女人嘰嘰喳喳說了半天,他們根本就聽不明白。她捂著肚子,比畫著,汪其以為她要生孩子或生病了,就向上級彙報情況。不多時,車把她拉走了。
原來她是境外的人體藏毒者,在運毒的路上出現了腸梗阻。醫生從她體內取出的毒品多達一公斤。從那以後,汪其更加警惕,每天站崗,絕不放過一個可疑的人。
有年冬天,他們在邊境線巡邏時遭遇了暴風雪,大風吹得戰友滿地打滾,為不被雪埋,他們手牽住手,頂著風雪完成了巡邏任務。當兵後汪其雖然吃過常人難以想象的苦,但是他學到了硬功夫,練就了鐵意誌。他不但學會了開汽車,而且向更高的領域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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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秋後的鳳雨一帶,莊稼收成雖不盡如人意,羊毛的價格卻創下了曆史記錄。每斤羊毛從以前的六元錢猛然漲到九元錢,並且還有漲價的勢頭。村民們也摸出這樣的規律,什麼東西值錢,販子就會天天上門來收購。剛開始他們把價格壓得很低,消息靈通的汪旺給村裏人說羊毛還要漲價,先不要賣給外麵來的販子。這樣一來,販子見村民們有羊毛不出手,隻好天天調價。羊毛漲到九元錢後,人們再也坐不住了,這是從沒見過的好價錢,汪旺又在外麵打聽了一回就急忙擺攤收起羊毛來。當然,他一時沒現錢,等把羊毛交給毛紡廠後再給村民付錢。不過他出的價還要高於販子,村民們也就交到他手裏去了。
汪旺之所以急著收羊毛,是因為他從外麵學到了羊毛一斤可以變二斤的魔法。經過汪旺精細的加工,他從中掙到的錢可不是小數目。他篩了幾麻袋細黑土,摻了幾十斤白糖,再用水攪拌均勻,加到幾千斤羊毛中,這樣一來,就連專家也難發現摻假的情況。用手一摸羊毛,誰都以為是羊的油汗,是天旱少雨羊沒洗澡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