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陰雨(2)(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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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村長一直等不到汪國三親自把羊趕上門來。有一天,他就把汪家的羊群擋在門前了。他要在羊群裏挑兩隻最好的大騸羊頂汪其偷商店的賬。汪老漢膽戰心驚地說:“好村長哎,這事我不敢做主,你把羊拉走,旺子要我的老命呢。”“我早給汪國三說過了。看準,挑最好的來。”村長話音未落,幾個兒子就撲過去一起動手拉起羊來。汪老漢急得向家裏大喊:“旺旺,其其,快來擋羊啊,村長要搶咱們家的羊呀。”兄弟倆正拿著鐵鍬在大門口積肥,聽到爺爺的喊叫,就提著鐵鍬飛一樣奔來。汪國三在後麵大喊著:“旺旺,其其,你們都給我回來,不要攔人家,快都回來。”他們倆好像沒聽見一樣。汪其邊跑邊罵道:“我把命豁出去和他們拚了。”汪旺說:“誰要是不怕死,就和老子過不去。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沒人惹老子。老子是好惹的,狗日的試著看看。”

他們跑到羊群跟前時,村長的大兒子和鈦子已經把一隻羊拉上坡了。小兒子萬倉沒勁,正拉著羊掙紮。汪旺和汪其同時撲過去,掄起鐵鍬就打,萬倉立即鬆開羊哭叫起來。村長撲下溝罵道:“汪旺,你們還有理打人啊。鈦子,快叫公安局把汪家的亡命徒都送到班房裏去。”說話間,村長的兩個大兒子把羊圈好跑出來了。這時,汪國三也趕到了。他喊叫著兩個兒子說:“我的先人,我跪下求你們了,你們給我省些事,成不成啊?”汪老漢見他們打鬧起來,急忙趕著羊要跑。“不要走,還有一個羊沒拉上,你停著。”村長一喊,他跑得更歡了。

村民們聽到吵架聲,紛紛跑出家門趕來勸架。女人和娃娃站在溝兩邊,相互打聽著他們吵架的原因。

因為汪國三跑下溝來喊住了兩個兒子,村長家的兩個大兒子也沒敢下來,他們可能不想讓事態惡化,否則,一場惡戰無疑就發生了。

“汪國三,你把羊給我趕過來,我隻拉羊,不鬧事。要不然,班房子的門等著你家的賊娃子呢。”村長雙手撐在腰間氣勢洶洶地說。

“姓萬的,你獨吞了國家多少救濟糧?別以為人不知道。要不是人民的血汗築下那個破壩,你哪有大商店?你做的虧心事,世上有人知道呢。你不要把人都當超子哄了,班房子的門也等著你呢。”誰料汪其一字一句地說。

萬村長萬萬沒想到這個“賊娃子”能說出這種話。

他猛然回過神,衝到汪其麵前一把將汪其推在溝坎上說:“賊娃子,走,老子送你到班房裏去。”汪其的鼻腔瞬時湧出了鮮血,他雙手捂住鼻子,血又從嘴裏噴上來了。汪旺撲過去要打村長,被村裏人拉住了。村長見此心裏也害怕了,就叫汪國三快把汪其拉回去。汪其硬不走,被汪國三和妻子連拉帶拖弄回家了。路上,他邊吐血邊罵:“我是賊娃子,你才是大賊娃子。說不準咱倆誰進班房呢。”“小祖宗,你不要再惹事了,你還嫌咱們活得不可憐呀?”汪國三兩口子哀求著兒子。

村長有些後悔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忍了算了。拉來汪家的那隻羊,咩咩叫著不停,賣不得,宰不得,還不得,養不得,這如何了得?真是嗓門上紮了魚刺,吐不上,咽不下,要命的難受!

“想辦法把那狗日的送去當兵,叫他吃些苦頭。我聽說今年要給西藏招兵呢。”鈦子想了個好主意。“他還不夠年齡。”村長說。“他身高夠了,隻要把戶口本上的年齡一改,就成了。”鈦子說。“這倒是個好辦法,就看那狗日的去不去。”“你就說當兵回來國家給解決工作呢,還能有不去的。”“鄉村的娃娃當兵複員就回家了。我把多少錢花了,也沒給你弄上個工作,他還哪來的工作呢?”“哎呀,爸,就是哄著把他打發遠的事嘛。”鈦子說。

第二天清早,村長提著白糖、餅幹之類親自去看望汪其。這簡直讓汪家人受寵若驚。明擺著他家的娃娃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村長卻寬宏大量來看他,這太抬舉汪家人了。村長就是村長,想事比別人開寬啊。

汪其媽急忙下灶房燙麵烙油饃,汪其爸燒火熬茶。兩口子手忙腳亂地招待村長。村長脫了鞋坐在汪家炕上,連連道歉說:“我在氣頭上,一時手重把其其推倒碰得不輕。希望你們一家人不要怪罪。”另外他還告訴汪家,國家要招新兵,希望汪其能到部隊學些本領。“部隊可是個大學校,那裏學開車、學武功、學廚師,樣樣都有,回來還能安排在公安局當警察呢。不過,現在招兵也嚴啊。”汪其本來還要和他對著幹,一聽讓他去當兵,立即高興地說:“聽說要初中畢業證呢。”“你個瞎熊現在知道那個證證的用處了?”村長笑著說。汪其隻好垂下了頭。“他萬爸,你門路廣,看能給他幫個忙嗎?”汪其媽說。“唉,看來這事還得我給你們操心,叫汪國三去,連門朝北朝南都尋不著。”村長說。“村長,你的恩情我記著呢。”汪國三彎著腰給他敬茶。“記不記恩不要緊,隻要不要記仇,就算我沒有白給你們操心。”

村長本想著汪其不上學了,就不會騷擾他家的商店,沒想到這小子還知道他的軟肋。難道是鄉上的韓會計把賬目給汪其看過?不可能。那麼問題到底出在哪兒呢?不管怎麼說,把這小子想辦法弄遠再說。

25

家裏的農活非常忙碌,甘順和父親不但要種自家的地,拉著牲口去種大姑家的地,還要抽空去給建慶他們幫忙。幾個月下來,人都苦得消瘦了一大圈子。

自從地裏長了莊稼苗兒,福兒媽就成天跪在裏麵除草。因為天天受潮,腿疼得實在受不住,她就用鏟把打一打,接著像蝸牛一樣慢慢地在地裏蠕動。胡麻和豌豆是主要的經濟作物,秋後賣了錢,不但要供幾個娃娃上學,還是家裏一年的開支。如果被雜草占了就會減產,收成不好,娃娃就沒有學費了,家裏也要受窮。順兒和父親總是忙重活兒,除草的事就落在媽媽一個人身上。為了多除草,她帶著幹糧和水,跪在地裏除一天,晚上隻能慢慢爬出莊稼地。有時腿疼得實在走不成,她就用雜草纏住雙手和雙膝,一點點爬著回家。甘寶一放學就跑去幫她,她給媽媽講學校裏的趣事,聽得媽媽直笑。要是學校裏沒有新鮮事了,她就纏著媽媽給她講故事。媽媽說自己的故事早就講過了,甘寶還要聽。媽媽就給她講“王祥臥冰”、“五原哭墳”等《孝經》上的老故事。有一天,媽媽還給她講了一個笑話:從前,有個窮人給女兒尋了個富婆家。有一天媽媽去看女兒,女兒特意給她包了餃子。餃子上桌後,女兒見媽媽一嘴吃一個,不斯文,就悄悄示意,讓她三嘴吃一個。媽媽悟成反意,竟一嘴吃三個。甘寶聽完說那個女子怎在自己的媽麵前還虛榮呢?媽媽說那無非是富人笑話窮人的故事。

令甘家人目瞪口呆的是,甘福拉去的老狗,有一天突然回來了。它首先跑去親吻兩隻小狗,兩隻小狗也舔著媽媽叫個不停。它們相互咬著,打著滾兒,親昵了很久,吱吱呀呀不知說著什麼話。

它們親昵夠了,老狗又跑進家中,搖著尾巴,撲在家人身上,又舔又親。最後撲到福兒媽胸前,她這才發現老狗兩隻爪子的指甲都磨掉了,腳掌正往外滲著血。啊,多遠的路呀。狗走了多久才回來?她的福兒簡直到天邊上去了。太遠了,真是太遠了呀。她的福兒在那裏有多苦?是不是把幾個手指頭也磨掉了?想到這裏,她抱住老狗哭起來。甘守勤勸道:“狗能跑回來,說明路並不是太遠嘛。”

是啊,為了更好的生活,無論是在家的人,還是出門在外的人,都盡力了。甘守勤和甘順每天淩晨把甘寶送上山梁看著她去了學校,他們就下地忙碌了,直忙到天黑才回來。在別人上山鏟蕨菜挖藥“撈錢”時,甘順細心種著莊稼,他生怕種不好辜負大哥對他的期望。這些日子他比以前更加成熟了,完全具備了當一個農民的本領。在親人的愛和希望中,他渾身都是力量,生活很快教他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甘福遷移到甘城子後,雖沒有母親想象的那樣把他的指頭苦掉了,但苦確實不輕,一塊一塊平整土地,一遍又一遍往地裏放水。當他看到自己親手開墾的土地上長出了莊稼的時候,心情是多麼激動呀:“咱們種的莊稼出苗了。”他一說引得大姑一家和妻子都跑去看,個個興奮不已。

為了平地,妻子和幾個表妹有時累得實在受不了,甘福就讓她們回家歇著,自己一個人幹。妻子心疼他,回到家又跑去跟他一起幹。甘福除了和大姑家一同幹活兒外,他還和妻子在自家房前屋後栽上了蘋果、梨、棗等樹苗。因為有電照明,他們晚上常忙到很晚才收工,手苦得裂著口子,渾身酸疼難挨。生活,不吃苦哪裏來的甘甜呢?隻有通過紮紮實實的勞動,才能改造好這片土地。地肥了,結出碩果,他們才能過上好的生活,才能讓家鄉的親人放心,才有能力讓親人也過得好一些。而他既然出來了,就要活出個人樣兒。為此,他一定要多改造沙荒地,對別人看不上要的,他也要想法改造,等以後改造好了,把老家的親人全遷移過來。不過,這得下極大的苦力,還要花很多時間才行。雖然有極少數移民因為受不了這份苦,跑回老家去了,但能幹的人卻遷移的越來越多,無疑這裏的土地將寸土寸金。是啊,為了有個好光景,誰不在這塊沙荒地上揮汗如雨呢?隻是甘福更加努力,因為他心裏裝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他的親人們。

26

甘家人好不容易盼到三個學生又放暑假了。一回到家,甘康就下田勞動了。因為汪老漢也要下地勞動,甘寧就從他手中接過兩家百隻羊,成了“羊把勢”。甘寶和奶奶在家做了飯,甘寶就給家人送到田裏去,他們忙的顧不上回家吃飯哪。另外,牽牲口,傍晚幫甘寧攔羊等事忙得甘寶不亦樂乎。這個天天爬山上學的小姑娘練就了一副硬腿腳,她上山跑著,嘴裏仍唱歌兒,似乎不知累的滋味兒。隻是一到晚上,她飯還沒有吃完,手裏握著筷子就打盹了。有時她拉風箱燒火做飯,拉著拉著聽不到動靜了,奶奶喊叫一聲她才驚醒,“奶奶我正做夢呢。”她揉著眼睛說。

每天太陽半竿高時,甘寧才趕羊上山。就這樣,為家裏拉水的事就落在了他的身上。有一天清早,他趕著騾子,唱著歌兒去泉邊拉水。突然,從溝下蹦出來一隻野兔,嚇得騾子猛然跳起來,坐在車沿邊的甘寧瞬間摔下了溝。

一個拉水的村民經過,看見甘家的騾子正夠著吃路邊的莊稼。他喊了幾聲沒人答應,跑到溝邊一看,才發現甘寧趴在溝裏一動不動。他大喊了幾聲還是不見動靜,就急忙吆喝在背山壪裏收莊稼的甘家人。聽到寧兒出事了,一家人扔下工具狂奔而來!

甘寧嘴裏流著血,奄奄一息。一塊大石頭正好撐在他的腹部!甘順一把抱起他喊叫了半天,他軟軟的,隻存著微弱的呼吸。家人不停地呼叫著他的名字,平日生龍活虎的少年,現在失語了。

爸爸和媽媽給他清理口中的淤血,甘康跑去叫醫生。李炬聽到甘寧出事了,從山上跑回來,他不知如何才好,隻是渾身發抖著在角落裏抹眼淚。在場的人都六神無主地瞅著他,隻盼著醫生能早些來。

在一家人急切的期盼中,赤腳醫生終於來了。醫生輕輕地叩著甘寧漸漸膨脹的腹部說:“可能是內髒出血了,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你們快往鄉醫院送啊。”這時鄉親們都跑來了,有個懂點兒中醫的老人說:“娃娃現在這個樣子,不知能不能送到鄉醫院。依我看,還是不要挪動為好。”聽了他的話,甘家人無不流淚。是啊,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轉瞬就在生死之間徘徊著,吉凶難卜了……

院裏的人出出進進,進進出出,他們都祈盼著甘寧早點醒過來。

媽媽給他喂白糖水,水從他的嘴角流掉了,媽媽的淚水簌簌地落進水杯裏。爸爸用溫水毛巾給他擦洗臉,他的臉被石頭蹭破了,已經腫得不像樣了。很快,他發燒了,呼吸時而急促,時而緩慢。家裏人眼巴巴瞅著,一點也不敢動他。

“爸,快去醫院搶救吧?”甘康低聲說。“一動怕就沒氣了……”爸爸含著淚說。“要不然做個單架咱們抬去?”“呃……再等等,不敢動……”聽爸爸這樣說,甘康隻能默默哭泣。

到了下午,甘寧發燒更嚴重了,他的腹部如趴著一口鍋。甘寶不停地換水,幾個人圍著給甘寧降溫。

甘守勤後悔自己太大意,真不該讓甘寧一個人去拉水。噢,哪怕把他摔死,隻要他的兒子平安無事,他也心甘情願。

甘奶奶不時抹著淚呼喚著:“寧兒,寧兒,奶奶的心肝喲……”甘順和甘康也非常自責,如果他們早晨去拉水,也就不會出這事了。甘順拭著淚在心裏默默念道:“老天要收人,就把我收去吧,寧兒太可憐了。”

天漸漸黑了,太陽不知何時溜走了。甘寧發燒得更加厲害,他的腹部脹成了圓鼓。甘家所有的人一天水米沒有粘牙,他們忘了一切,隻有緊盯著自己的親人,個個寧願自己受苦,寧願獻出自己的生命換取親人的平安。是啊,親人之間,無論誰遇到不幸,他們都同樣痛苦。

晚上,甘寧的呼吸一陣比一陣急促,有個老人悄悄地對甘守勤說:“娃娃怕是不行了,得往山上送了……”甘守勤哽咽著點了點頭,這時有鄉親抹著淚去準備柴火了。福兒媽哭著說:“隻要娃娃還有一口氣,就不能送……我沒做過虧心事,老天會保佑他的。”村裏那個老人說不敢動兒子的腹部,現在他都成這樣子了,她還怕什麼呢。

媽媽用手慢慢地揉著,生怕一用力他的肚皮會猛然破裂。一小時。

兩小時。

到了半夜,寧兒的肚皮沒有破,而是放了個響亮的大屁。這簡直如同兒子開口叫了聲“媽媽”,把她驚得“啊”了一聲。

這麼說兒子的肚子裏是氣?不是血?

她又加了勁揉著,這回他竟然連放了幾個響屁。漸漸的他的肚皮軟了,呼吸平穩了許多。

直到第二天天麻亮時,甘寧雖不省人事,他的腹部漸漸平軟了。媽媽給他嘴裏滴了一點糖水,他咽下去了。村民們猜測,他就算活過來後果也不堪設想。

第二天中午他咽了半杯糖水。媽媽和奶奶叫著他的名字,他不答應,隻皺著眉頭呻吟,而且腿也掙紮著挪動了一下。媽媽見此急忙幫他翻身,終於,媽媽聽見甘寧用極微弱的聲音說:“寶兒……哥給你摘了草莓……把衣服染紅了……”甘寶一聽,哭著說:“碎哥,我這就掏出來。你快醒來呀,我們都急死了。”“媽……咱家的狗娃咋這麼多……”他胡言亂語了一陣就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媽,地上咋這麼多羊呀,吵死我了……”甘奶奶一聽,立即讓甘康拿來篩子,點著冥錢送起“殃”來。其實,這是大腦受傷後的病態反應。甘寧當時摔下溝順著溝坡滑了幾米,又從三米高的崖坎上跌下去,所以他的腦部受傷並不重,隻是受到強烈震動。而他的腹部著地,可能造成了腸扭轉才出現了脹氣的症狀,經過媽媽的揉動後,扭轉的腸管慢慢通暢了,氣也就通了。因為他體重輕,加上溝坡的緩衝,內髒並沒有摔出血來。這是人們在慶幸他能醒過來時,進行的客觀分析。

下午,媽媽又問他哪裏疼時,他迷迷糊糊地說:“餓……許曉,你還有饃嗎?給我一塊。”“有呢。”媽媽急忙說。甘康聽見他向女同學討幹糧,不由得雙手捂住了流淚的臉。

甘寧一說餓,一家人才覺得餓了。

甘寧的嘴唇腫得很厚,口腔內到處是傷,稍熱的東西他也痛得咽不下去。媽媽天天守護著他,給他喂吃喂喝鄉親們都提著營養品來看望他。

甘寧在炕上整整躺了十天,才掙紮著下地,拄著拐杖步步挪到大門口張望。家中這麼忙,他不但幫不了,還拖累了家人,心裏實在過意不去。尤其看到奶奶摸出摸進做飯、忙家務,還要給他另做好飯時,他流淚了,一股股淚水滲入臉的傷疤,疼痛難忍。他挪到奶奶身邊,拉住奶奶的手說:“奶奶,你就不要給我另做飯了。”奶奶摸著他的頭,疼愛地說:“你的傷要是養不好,咋上學去呢,奶奶還指望你將來給咱家考狀元呢。”

27

又過了些日子,甘寧的傷勢漸漸好轉了,他就趕著羊群上山了。重新回到大山,一切都是那麼親切、新鮮。山上一簇簇紅豔豔的板凳花、黃燦燦的燈盞花、藍瑩瑩的馬蓮花、粉紅的飲酒花,還有雞冠花、狗尾花、山丹花、拉碗花等等,一片片、一簇簇,五顏六色,輕風吹過,花香撲鼻。以前他一上山就忙著拾馬糞,挖草藥,摘草莓。眼下大人不讓他拿重物,他一身輕鬆。羊兒在山壪裏吃草,他閑來無事,就仔細觀賞著千姿百態的花兒,隨手采摘些捧在手裏,招惹得蜜蜂和蝴蝶飛過來。

他走上山梁,看到自家院裏公雞帶著母雞啄食,有一隻跑著捉飛蟲,蟲子飛走了,它顯得很失望。他的視線從家裏移到村中的打麥場上,那裏有許多玩耍的孩子,他們笑著、跑著、跳著,一些頑皮的小狗也追逐著。家家院裏,婦女們穿著花襯衣忙裏忙外。四麵山坡上風趕著波浪似的莊稼,有藍的胡麻花、粉的蕎麥花。已經收割的豌豆一卷一卷趴在地上,收割的麥子一垛一垛堆在地裏。

正午,他把羊趕到山頂上納涼,羊群分成幾大簇站在山頂上反芻,他的視野就更加開闊了。仰望天空,萬裏無雲,遠處的一重重山巒清晰可見。近處的山壪裏有秦川牛、棗紅馬和黑油光亮的大騾子,它們或吃草或伸展腰身躺在山坡上,頗是愜意。各個山頂上一簇簇羊群如白雲落地,那些放羊的“尕把勢”聚在一起打鬧歡笑,山壪裏隱約傳來有人吼的秦腔。收割的季節,上山鏟蕨菜挖草藥的大人不多。那些娃娃,一會兒在東山,一會兒到西山,隻要是草藥集中的地方,他們就圍在一起搶,不一會兒地皮就千瘡百孔了。

因為蕨毛被大量鏟除,草莓沒處躲藏,紅瑪瑙般露在山上。人們隨手采擷,能吃多少有多少。常言道:蕎麥搭架,草莓滾窪。眼下正是草莓成熟期,光照充足,個個甘甜可口。甘寧提著一個水瓶,自己吃夠了就給家人摘。

經曆了起死回生,甘寧才重新審視這片養育他成長的鄉土。自小他每年上山采藥、吃草莓,他的腳步總是那樣匆忙,總是來不及多停一會,總是在歡快中采花、抓蝴蝶。現在他的傷沒有痊愈,隻能慢慢地行走在山上,才擁有閑情細細品味家鄉。家鄉原來是這樣博大美麗,這樣寬廣雄渾。這次劫難仿佛讓他懂得了許多,讓這個調皮的孩子安靜了下來。也許是命運的有意安排,讓他永遠銘記這裏,讓他在今後的日子裏,無論走向哪裏都永遠懷念這裏,也讓他從此明白家鄉為何一年比一年幹旱少雨,以至遭受了顆粒無收的連年大旱,也使他走向世界的大舞台為這片焦灼的土地呐喊……

啊,鳳雨,一個美麗的傳說,一個明媚、詩意、夢幻的名字,九座大山如兄弟環抱著小村莊。在這裏,大地是床,天空是被,呼吸著花香,沐浴著陽光,讓夢想插上翅膀,在天空翱翔。在這裏,讓眷戀變成一匹馳騁的駿馬,去南方、去北方。啊!天空高飛的鷹,我何時才能和你一樣!

這時,甘寧看到爸爸從山那邊的田地向自己走來。他弓著腰,因為勞動的疲勞,他上山有些吃力,在一處草坡還連著摔倒了兩次。爸爸瘦了,走起路來腿腳不如從前那麼穩健。從大哥走後,他操心又下苦,額頭上悄然生出許多皺紋。

爸爸走近了,甘寧迎過去說:“爸,你咋來了?”“我來看看你,你要是不舒坦就回去,我放羊。夏糧收得差不多了,你大姑家的一些還沒有熟好,慢慢收就是了。你順哥給建慶家幫工去了。”爸爸坐在他身邊說。甘寧說:“爸,在大山上放羊比在家裏好。我發現咱們鳳雨原來好得很呢,有各種各樣的草藥,有蕨菜,還有很多種花兒,風一吹,到處都是花香。”

“是啊,咱們鳳雨真美著呢。我和你一樣大的時候,後山頂上有樹林,林裏有狼、野豬、豹子和鹿兒,那時村裏才住著四戶人。現在有了四十多戶人,人一年比一年多,牲口一年比一年多。人多了,地裏產的糧就不夠吃了。家家養的牛羊多了,山上的草也吃光了。這幾年,人踏羊踩,有的地方草皮也剝了。我小時候上山打柴要結伴幾個人才敢去呢,山壪裏的蕨毛比人還高。如今蕨毛鏟了,山上光禿禿的,蛇也沒處藏了。草山不行了,地上的鳥蛋也踩得沒影子了。我小時候山上到處是鳥蛋,打柴時拾回家煮著吃,現在仔細尋也尋不出幾個來。”父親意味深長地說。“爸,那咱們山上的野豬、鹿兒都跑到哪裏去了?”甘寧問。“村裏的人越來越多,有的讓人打死了,有的跑了。那時候半夜經常有狼進院裏來吃雞,你奶奶爺爺幹活時就把我們鎖在屋裏,後來人把那些動物當害一樣給除了。其實,人才是最大的害蟲,把好好的大山弄得不成樣子了。寧兒,你看,那家的地頭有人偷著開荒地,咱家的地頭上不知誰也圈下了。看來秋後咱們也要開荒地呢。如果叫別人搶去了,你們長大哪來的地種。真是逼得人沒辦法。”兩人閑敘了一陣,甘守勤就回家了。

下山時爸爸又滑倒了,甘寧望著他的背影不由酸楚。記得小時候,爸爸兩膀有力,經常把妹妹架在脖子上,一手抱著康兒,一手抱著他,讓他們幾個抵頭玩耍。那時他們最喜歡被爸爸撐在空中旋轉不停。才幾年光景,爸爸就老了,尤其大哥走後,爸爸經常有心事。爸爸是否想到孩子長大都要離開家呢?還是為生活的艱難,為孩子們的前途而發愁呢?他不得而知。等他長大了,同大哥、二哥那樣蹲在爸爸身邊商量事情的時候,就會明白他的心思了。眼下他還是個毛孩子,不能完全理解爸爸的苦惱,那就替他多操一份心,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讓他看到孩子長大懂事了,這樣爸爸的心就放寬了。

爸爸走後,甘寧掏出一本英語課外書讀起來:

《The greatest love of all》

I believe that children are our future teach them well and let them lead the way Show them all the beauty they possess inside Give them a sense of pride, to make it easier。

《至高無上的愛》

記住,孩子是我們的未來

教育他們展翅向前飛

喚起他們心中的美好感情

樹立自信自強,方能有所作為

這是美國電影《至愛》的插曲。他身邊的羊豎起耳朵,它們聽不懂他讀的什麼,既不是喚它們去吃他幹糧袋子裏的洋芋皮兒,也不是喊叫它們去吃嫩草,更不是對它們說溫情的話,他像一個癡人忘情地讀著。羊群在聽,大地在聽,花兒在聽,草兒在聽,鳥兒在聽,流雲在聽,風兒在聽,他讀得神采飛揚,飽含深情……

甘寧讀累了,合上書,眼前是望著他的羊群,望著他的大山,望著他的花朵,望著他的天空,他似乎從夢幻回到了現實。他站起身,伸了一個舒服的懶腰,大口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啊,將來有一天,我要把它說給能聽懂的人。甘寧揮動著雙臂,望著天空飛翔的鷹,覺得自己也飛起來了。

28

這年秋季開學,甘寧和甘康上初三了,甘寶上五年級了。快開學時,他們連夜趕著訂了幾十個作業本。甘康的毛筆字寫得好,就在他準備給本子寫封麵時,才發現手指僵硬得拿不成毛筆了。甘寧說:“來,我給你捏捏,把骨節捏鬆就好了。”他捏著他的手用勁揉搓了一陣,真還管點兒用,甘康握毛筆順手多了。老人常說,拿習慣鐵棒的人,拿不動繡花針,看來是大實話。

開學後,他們穿上奶奶抽空為他們洗幹淨的衣服,背上媽媽為他們烙的幹糧匆匆走了。

要收秋糧了,甘寶見大人又忙又累,再不讓爸爸和二哥送她上學了。她每天早上帶著三隻狗做伴,到學校後她就讓它們回來。

她仍然害怕老鷹,尤其是晚上放學後,它們就飛旋在她的頭頂覓食。她把書包頂在頭上,手中拿著一把閃閃發光的約五寸長的小彈簧刀,平常用來削鉛筆,此時就變成了護身的武器。這玩意能給她壯膽的同時,還助長了她心中的俠義。不過,如果看見路上有人,她就趕緊把小彈簧刀收起來了。

這學期,偏窪鄉中學的氣氛有些緊張,以“冒失鬼”、韓飛遠為代表的那些厭學的學生,受到街上無業遊民的影響,他們披著長發,摟肩搭背,稱兄道弟,內外勾結,滋事生非,對不順眼的人進行“修理”。而街上那幫“阿飛”,還分了兩大派,他們各自拉攏學校裏的學生,這些本來無冤無仇的人,在他們的教唆下也成了“死對頭”。他們經常晚上活動,書包裏背著磚塊和刀子,找借口把他們看不順眼的學生弄到黑暗處,拳腳“修理”完了,讓他們洗了臉,並威脅他們絕不能說出去。否則,下場更慘。如果那些學生哄騙不上手,一旦找到機會,他們的手段就更惡毒了。開學沒多久,就嚇跑了好幾個學生。那些被他們盯梢警告過的學生終日惴惴不安,每天跑著上廁所,結伴上街,周末也不敢單獨回家。那些教訓過阿飛的老師也吃盡了苦頭,門被撬了,東西不見了,早晨起來,宿舍門口的糞便滑得他們東倒西歪。校長號召全體師生,一定要團結一心,堅決打擊他們的猖狂行為。

阿飛兩派之爭的浪潮一天天白熱化,混戰得兩敗俱傷。他們把眼前的一個個障礙漸漸掃平後,就把矛頭對準了那些學習好的學生。

有一天晚自習學校停電,李炬和甘寧兩人去街上買了蠟燭回學校,正在上坡時,突然從坡上橫衝下來幾個人,有個家夥眼看要撲在甘寧身上了。情急之中,李炬一把將甘寧推向一邊,那個家夥猛然撞到李炬身上,李炬大喊一聲就翻倒在地。

“站住,你們怎把人撞倒了?”甘寧一喊,那幫阿飛已衝向了街道。他急忙過去扶起李炬,李炬呻吟著說:“寧兒,有東西紮在我腿上了,疼死我了。”甘寧一摸,李炬腿上濕了,再往上一摸,幾寸長的半截鐵絲紮在李炬的大腿上!甘寧一把拔下鐵絲,雙手壓在傷口上。這時佟玲和幾個女生正好也買了蠟燭回學校,她們圍過來用手帕給李炬包紮傷口。可是幾個人弄了半天血還是不止,甘寧隻好在幾個女同學的幫助下背李炬去醫院。

醫生邊給李炬包紮邊罵:“又當死狗打架了?”甘寧向他說明了情況,醫生根本不信,看他那氣憤的樣子,恨不得把他們踢出醫院去。包紮完,醫生讓交三元錢。可他們身上沒有錢,幾個女同學一共湊了一元八角錢。醫生不耐煩地說:“走,走,到學校好好學習,餓著肚子的死狗沒當頭。”就這樣,在幾個女同學的幫助下,甘寧又把李炬從醫院背回學校。因為李炬腿疼得無法行走,甘寧隻好陪他在宿舍裏看書。

這事很快就傳遍了校園,同學們懷著恐懼的心情,誰也不敢對這事有太多的關注,也不敢公然對李炬表示同情,他們怕招來同樣的禍殃。

李炬的腿腫脹發紫,甘寧和甘康兄弟倆隻能輪換背他去上課。因為當時天黑沒盯住人,學校對這種傷害學生的事情也沒有辦法。李炬勸他倆不要照顧他,以免給他們招來不測。甘康說:“不怕,隻要狗東西再來,我們就找公安局去,街上的死狗真是無法無天了。”而老師隻能一再提醒學生,不要招惹那些人,見了趕緊繞道行走。可是,人不惹狗,狗也會跑來咬人。

平時上自習,那一幫不愛學習的同學在課桌上吹著一分二分的硬幣亂響,班幹部也敢怒不敢言。他們玩時專門有“放哨”的,一看到老師來了他們就裝作讀書的樣子。班長和學習委員隻有在他們突然吹翻了錢狂笑時,才提醒他們幾聲。但他們也要為自己考慮,萬一遭受報複,那是誰也不想承受的。所以他們不敢引火燒身,自找麻煩,隻能規規矩矩當“老好人”。有一個班的班幹部就因為“多管閑事”,讓阿飛輪流揍了幾次。前車之鑒,無奈,真的無奈,在這個教書育人的地方,偏就有那麼一群馴不化的“野馬”。

這天晚上,韓飛遠過來拍了一把正在專心學習的甘寧,驚得他猛然跳起來。“你出去一下。”“啥事?”甘寧以為他要鬧事,急忙想對策。“你出去就知道了。”“如果我不去呢?”“哥們,放心,好事。”他拉著他往出走。李炬怕甘寧上當,跑過來說:“你們要去哪裏?”“我會保證他的安全。”全班學生都緊張地盯著他們。“不行,甘寧,你不能去。”李炬擋在了門口。“說不定還要請你呢,你不要急。”韓飛遠笑著說。“你要不說啥事,我不去。”甘寧說。“真是些膽小鬼,給你。”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遞給甘寧。紙條上寫著:甘寧,我要當兵去了,希望能見你一麵。汪其。這時已有人跑去叫來了二班的甘康,一見是汪其約他,甘寧就跟韓飛遠一起去了。李炬和甘康尾隨在他們身後。

在街上一間破舊的屋子裏,汪其被一幫朋友圍著,大侃特侃參加征兵時的見聞。

“哎呀,有個個子還沒有我高的小家夥,穿著一雙二尺長的特大號球鞋,走路像唐老鴨,人家一看就不對勁兒。你們猜是咋回事?”

“咋回事?”

“他把鞋一脫,在場的人都傻眼了,原來他的鞋裏墊著幾寸厚的鞋墊子。”

“那招上兵了沒有?”

“人家讓他回家再長一年。”“哈哈。”

“還有一個小夥子,個子瘦高瘦高的。為了湊夠體重,他撲在水桶上,像牛一樣飲了大半桶水。”

“他招上了沒有?”

“招上了。人家讓他到部隊多吃饅頭,別吃油條。”

“為啥呀?”

“饅頭越吃越圓,油條越吃就越長了。”

“哈哈。”“哈哈。”

朋友們喝著啤酒,開懷大笑。韓飛遠和甘寧進去,他們頓時停住了。汪其站起來說:“各位大哥,這是我最好的兄弟,你們一定要關照他,保護好他。我一走,可把他交給你們了。”“你的兄弟就是我們大家的兄弟。來、來,幹杯!”

大家喝得差不多了,汪其悄悄地把甘寧拉到街上說:“我怕你不來,沒想到你來了……”“你年齡不夠,咋能當兵?”“都弄好了,其實我真喜歡當兵呢。”“那去了就好好幹吧。”“我聽說有人要對你下手,我就把你叫來了。我知道你討厭他們,隻要他們從今後不給你找麻煩就行了。”這時,一直躲藏在暗中的李炬和甘康也跑過來拉住了汪其手說:“你真的要當兵了?”汪其說:“真的。”幾個人見汪其很高興,也都為他祝福。

過了些日子,街上的一個阿飛頭兒因同外鄉人打架,被拘留了,這才暫且殺了他們的威風。

29

秋雨綿綿不停,土地浸泡得很鬆軟。在沙沙的秋雨裏,有人穿著雨衣在自家地邊用鐵鍬翻著開荒山。他們把草皮翻開打磨細後,生地和熟地就融在一起看不出來了。國家禁止開荒,可那些靠山壪的地年年有人偷著開,他們地裏堆的糧食也就一年比一年多了。那些地畔不靠山坡的人看著別人家的地不斷增加,急得直咬指頭呢。

前麵提過,甘守勤無意間看到自家的地邊有人打了記號,可能有人準備開荒。那塊地平緩不說,全是黑土,莊稼也長得很好。甘福以前見別人偷著開地,也動心了,但甘守勤怕惹麻煩,不許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