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所料,汪旺趁著雨天也去開荒了。他隻為占地,粗略地翻著草皮,甘順走到跟前他已經翻了近畝地。甘順說:“旺哥,這地怕不敢開呢,要敢開我早就開了。你開了要是國家罰下來,我們說都說不清了。”“村上家家開荒,村長沒放過一個響屁。再說,福兒都出去給你們占地去了,你在老家占這麼一大片,還不夠你種?我的好兄弟,不要把別人的活路都攔死了。好好的荒地,你不開,我開。要是國家罰款了,我擋著,用不著你出麵。”甘順見汪旺無理,他怕弄出是非,隻好壓著火氣回來了。
甘守勤起身要去阻攔。甘奶奶說:“照我看也擋不住了,人家已經開了就不會讓出來,你去攔擋就是找著鬧事呢。旺子的心歹著呢,你要是硬擋下了,說不定還和咱鬧死仗呢。”甘守勤聽了母親的勸阻又坐下了。母親說得很對,汪旺因為沒有得到甘家門前的地建院子,很是不快。現在他在他家的地邊上開荒,真是擋不住的。
在這樣的雨天,村民們都盼著村長一聲令下,讓他們上山開荒。但村長無論是見到去開荒的人,還是碰到正在開荒的人都始終保持著沉默,於是雨中偷著開荒的人越來越多。誰也不知道村長將給他們降大罪呢,還是對此默許了?人們手下開著荒,心裏卻怯得厲害。有一天,有人發現村長的大兒子也在開荒!這還有啥怕的,開!開得越多越好!壓抑了多少年的熱情一下子噴發出來,人們紛紛上山圈地,能圈多少是多少。山坡很鬆軟,人們幹脆把牲口拉到山坡上耕犁起荒地來。犁鏵在山上劃幾道深溝將地占下,待日後細細耕作。有些合用一對牲口的人家為了搶牲口開地,還起了矛盾。一些人在圈地時為爭搶地界發生了糾紛,隻是他們暫時控製了衝動的情緒。他們明白,如果爭吵起來,誰都沒有好果子吃。
幾天光景,莊子周圍就已經被人們占到山頂了。占山多的人家開的荒地多,占山少的自然就開的少些,而那些隻挖了幾鐵鍬做記號的地方隨處可見,人們照樣可以在裏麵放牧。遠遠看去,以往完整的山體現在如受傷的將士,渾身傷痕。人們占完了莊子周圍的山坡,見村長沒有阻攔的意思,又趕著牲口上大山占地去了。隻恨手的長度不夠,人們巴不得撲在大山上用手指畫一個大圈,給自己圈住。可惜他們的手指太短,腳腿不夠長,所以隻能你一圈,他一圈爭搶。有的人心急,就把自己的衣服脫下占著四角。有人說村裏的“胡占”比別人都占得多。他見別人脫了衣服搶占,也急著脫,最後隻穿著褲頭。很涼的天氣,因為搶地的狂熱,他竟然汗流浹背。有人故意逗他:“胡占,這個地角你沒占住,我開了。”胡占說:“那可不行。”那人說:“這裏你又沒占著呀。”胡占說:“咋沒占?”那人說:“你就是沒有占啊,你要是用褲頭占了我就不開了。”胡占一急就要脫,那人的女人罵了幾句就到別處開去了。這在村裏傳為了笑柄。
在鳳雨村這場大規模的“圈地運動”中,村長始終沉默不語,他的兒子也和村民一樣為他家占了很多荒地,村民們的膽子就更大了。他們有的已經圈上了大山頂,有的還向鄰村的地界延伸,這讓鄰村的人很氣憤。
紙裏包不住火,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還是有人向上級報告了鳳雨人大量開荒的消息。有一天縣土地局的小車在山路上顛簸著走進了鳳雨。消息立即傳開,正在山上開荒的人嚇破了膽,他們的心提到了嗓門兒上。開荒地是違法的事,要受到重罰,開多了還要坐班房呢。以前村長在開會時給他們講過,但願國家的處罰不會那麼重,對他們手下留情。
如往常一樣,小車停在村長家門前,村長熱情地迎接他們到家,立即讓兒子為縣上來的幹部殺羊倒酒。不多時,手抓羊肉就上桌子了。村長的兒媳炒了幾樣菜,熱情款待。酒足飯飽後,他們就坐上車走了。送走他們,村長站在門口長歎了一口氣,隨之就傳村民開會。
“你們都看到了,也聽到了。人人給自家掙命占光景,我呢,給你們當刀架子呢。你們以後要是再開荒,我就把你們推給公家,公家要咋罰我不管。這次人家要親自上山量地,我硬攔擋著沒讓去。要不是人家看我的老麵子,咱村的羊國家全趕去也不夠頂罰款。誰家開了多少,你們心中都有數兒。你們現在是越來越能成了啊?我也管不了你們了,單幹了,各顧各了,誰還認得我是個誰呢?每次的風頭我都給你們擋著,我當了這麼多年村長,哪時不是為你們的事舍財出力呢?你們也知道,那些人哪次來能空手走?吃了喝了還要拿上。如果下回來,我也就不攔了,人家想咋查就咋查,想咋罰就咋罰,我連個屁都不放。你們都是識相的人,就不要再往槍口上撞了。”大家聽完村長的訓話,終於鬆了口氣。
幾年以後,鳳雨村再度爆發了開荒熱潮,將“圈地運動”推向高潮。古言說:開荒上梁,雞犬死光。這是後話。
30
又一年的冬天再次來臨,雪花飄飄灑灑而來。閑下來的村民們手捧著火爐,悠然地品著磚茶的濃香。雪下厚了,羊也不出門,給它們加了草料後,年輕人照樣出門打牌去了,老年人喝完茶手裏持著一個線杆,把撕得鬆散的羊毛一把一把擰成細線,用來織毛襪或毛衣。女人們還是同往常一樣,縫衣服、納鞋底。這是一年中最悠閑的好日子。孩子們掃開一片雪地,撐起門板,撒下一些穀子,等著麻雀來吃的時候猛然拉下門板。吃麻雀肉、滑雪、打雪仗是小孩子們的樂事。
在鄉中學上學的學生們,終日顫抖,他們和往年的冬天一樣經受著嚴寒的考驗。夏天長著綠毛的幹糧吃罷仿佛不久,眼下又啃食凍結成冰的幹糧。手上和腳上又生出了凍瘡手上和腳上又生出了凍瘡,又癢又痛,用牙咬咬,呼呼熱氣,吸著清亮的鼻涕,喝著麵糊。他們早就適應了這種生活,並不感到艱苦。在初三這個節骨眼上,他們已經麵臨著人生最重要的選擇了。在人生的大轉折前,生活的艱苦是微不足道的。他們每天晚上自習到十一點,中午連飯也顧不得吃。外界的幹擾雖然很多,但對於熱愛學習、把學習當成首要任務的學生來說,他們可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仍然專心背誦著古文,仍然精心計算著X與Y的函數……因為過分的專心認真使他們忘記了雜事,有時肚子餓得“咕咕”叫了,他們才不情願的去啃冷幹糧。學習的緊張已容不得他們有半點分心。
這一年,老師對那些不學習的學生做了規定,無論他們做什麼,隻要不吵鬧,不打擾學習的同學就行。一疊一疊的學習資料印下來,人人桌前壘著厚厚一疊,學生們整天沉浸於一道道難題中。淩晨,有的同學還在睡夢中,有的早已悄無聲息起床,含一口水洗過臉,拉開凍硬的毛巾拭幹臉,在箱子裏摸出一塊凍幹糧夾在腋下向教室走去,一個、兩個、三個。從被窩到冷庫一般的教室,他們總要顫抖很長時間。漸漸地,他們就忘了發抖,正讀著課文,猛然聽到上操的鈴聲,放下書本時,才發現雙腳凍木了,隻好扶著桌子走出教室,你扶我我扶你到操場上跑幾圈,全身熱了,回到教室,邊吃幹糧邊早讀。書聲朗朗,新的一天又開始了。當大人們心疼地盼著孩子快點放學時,他們總希望時間過得慢些,因為中考的日期越來越近了,而能不能考中,誰的心中都沒底。因為這幾年能考上中專的學生真是寥寥,全縣幾千人參加中考,錄取的連個零頭也不到。
這天下晚自習的時候,從學校大門駛進來一輛包裹著大厚被的汽車。車到會堂前停下了,幾個老師和校長一起拉開車上的大被,抱下一袋東西進屋了。同學們猜測著,蘋果?土豆?肯定是能吃的東西。高一航悄悄地對甘寧說:“你借拿作業去老師宿舍打探一下。”“作業都拿來了啊。”“那你就借著問題去。”“快找,哪個題不會。”你說這個,他說那個。“我都會,我給你們講。”“你就裝作不會嘛。”“呀,我裝不出來,一見老師就笑了。你們趕快自己拿著去問,一箭雙雕。”“不行,老師晚自習來時沒問,這會去不合適。”
幾個男生正為難之際,許曉和佟玲等幾個女生進教室來了。“許曉,老師叫你呢。”李炬突然想起老師晚自習給她講題時把紅水筆丟下了。“嗯。”她不假思索,拿起筆就出門了。幾個人不由笑起來,佟玲見勢不妙,知道上他們的當了。她欲喊許曉,李炬詭秘地一笑,悄聲說:“別喊,她有偵探任務。”“你們是不是見來了一輛汽車,有賊心了?”她猜出了幾分。
景輝說:“李炬,你個老實人,也學會出賣同誌了。”甘寧“噓”了一聲,低聲說:“要是蘋果,人人有份。”“要是煤炭呢?”“哎呀,你想想,煤炭能用被子包嗎?”幾個人正議論著,許曉進來了,大家就猛然停止了說話。許曉說:“你們知道嗎?學校拉來了一車綠蘿卜,老師切開了一個,脆得淌水呢。他讓我吃,我沒好意思。”“啊?哈哈!”一幫同學高興地跳起來。
平日專心學習轉眼就十一點了。今天大家輪番在門口打探,可老師宿舍的燈遲遲不關,他們隻得嘀咕著耐心等待。好不容易過了十一點,校園裏暗下來,有兩個大膽的男生躡手躡腳向汽車走去。轉眼,他們就風一樣跑回來了,“會堂前蹲著個黑影。”“是不是有人看呢?”甘寧問。“有可能。”“沒戲了,回宿舍睡覺吧。”李炬泄氣地說。“我去探探。”甘寧貓著腰出去了。好大一會兒,他回來了。“情況咋樣?”大家圍著他問。“嗨,原來地上扣著個背篼。”這下,那兩個“大膽”就走了,很快他們就抱著又大又綠的蘿卜回來了。
他們每人分了一個,還餘兩個,李炬用小刀切,大家搶著吃。這是外地蘿卜,又脆又甜。吃完了,他們又拿出各自的啃,可是,蘿卜越吃越餓。這時,甘康提著書包猛然跑進來,嚇得大家把蘿卜扔進了桌兜。“你們吃的啥啊?”“哥,你把我們嚇死了,快來吃夜宵。”甘寧說著遞給他半個蘿卜。“哪來的?”“偷學校汽車上的。”“要是學校發現可就把我們開除了。”他一說,嚇得大家忙把蘿卜須收起來,派另外兩名男生專門去“銷毀證據”。
這天,甘順推開門才發現外麵下了足足二尺厚的雪。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將甘寶的書包掛在脖子上,一手拿著手電筒,一手拉著妹妹,領著三隻狗“撲騰、撲騰”出發了。雪實在太厚了,三隻狗走得很吃力。兄妹倆走幾步,就要停下給狗喂一點食物,鼓勵它們快點走。
他們好不容易過了一道溝,在家對麵山坡的一處地坎下,甘寶累得氣喘籲籲,甘順用袖子掃掉路旁一塊大石頭上的雪,讓她坐下歇會兒。就在甘順準備給狗喂食物時,突然聽見地坎上麵有動靜,他以為狗跑到前麵去了。
“小黑——”甘順一叫,三隻狗“呼呼”喘著粗氣從後麵跑上來了。甘順用手電筒一照,地坎上幾雙閃著綠光的大眼睛!
“媽喲,狼喲!狗,咬,咬!”甘順驚得大叫起來。幾隻狗奮力向狼撲去,隻聽見它們撕咬著,向遠處跑了。甘守勤聽到甘順的叫聲,提著钁頭向山上跑來。
父子倆把甘寶送到學校回來,幾隻狗才無精打采、渾身傷痕地回來了,看出它們和狼進行過激烈地搏鬥。
經過這件事,無論家裏多忙,也不敢讓甘寶一個人去上學了。父子倆從此天天接送她,直到小學畢業。
幾天後,從鄰村傳來消息,有幾隻狼撲進一家羊圈,咬死了十多隻羊。又過了幾日,距鳳雨不遠的地方有人製造了土槍,結了一幫年輕人到處打狼。狼從此從鳳雨一帶的大山上消失了。
31
甘福和大姑一家移民到甘城子忙碌了一年,秋後收成還湊合。畢竟是才開發的荒地,堿性很大,比起熟地的收成來天壤之別,但將來土地改良後,收成肯定不薄。到那時他們就不光是為吃飽肚子而種糧食了,而是也能像當地人一樣,拉著一車一車的糧食交給國家呢,那該是多自豪的事情。憧憬以後的生活,他們的勁頭十足。
但這裏的土地要付出很多的勞動才能收獲,不像山裏的地,隻要耕了把種子撒在裏麵,除了草,秋上收割就行了。在老家種六七十畝地,甘福也沒有感到像在這裏種十畝地這樣吃力。聽起來,他忙得不可開交,原來才十畝地啊。是的,就這已經讓他夠受了。從開始一車車墊土,一鍬鍬平整,到一遍遍放水衝堿、下種、撒化肥、噴農藥、除草……秋天收割脫粒,秋後又是平地、放水、挖渠……一道道工序,一次比一次精心。從春到冬,他從沒有閑過一天。當人們把糧食打進倉,放完冬水消閑下來時,福兒又去開挖別人嫌棄不要的地邊和地角。這些地加上他自己還沒有開的地還有好幾畝,盡管別人笑他是個“不得夠”,但他真希望地越多越好。他熱愛這裏,他希望全家人早點搬過來。人隻要肯吃苦,地平整好就能放水,有水就能長莊稼。他領著妻子和大姑一家在冷風裏挖著、鏟著,密密麻麻的汗珠爬在他的額頭上,直到臘月地層完全上凍後,他們才收工。這時甘福兩口子才匆匆收拾行囊,把自己的家托給大姑,牽著孩子的手一路奔回了闊別一年的老家。
他們在縣城給家裏辦了年貨,家裏人早就盼著他們回來了。當甘福兩口子一人扛著一個大包,牽著貴貴走進家門,全家人接包的、抱娃娃的,甘奶奶和媽媽拉著他們的手問寒問暖。雖然他們像親戚一樣穿戴一新,但他們的臉曬黑了,手粗糙得裂著口子。媽媽看在眼裏,疼在心上。
甘福拿出一個箱子說:“奶奶,你猜這是啥?”“收音機。”貴貴搶著說。兄妹幾個圍著看說明書,生怕操作不當弄壞了。甘福打開幾節大電池裝在裏麵,收音機就開始講話了。
甘福打開大包,邊掏東西邊說:“這是奶奶的襪子,這是爸和媽的,這是給你們幾個買的衣服。寶兒,過來,看哥給你買了新衣服好不好看,快都穿上試合不合身。”甘寶高興地試去了。甘順、甘康、甘寧也都穿上了新衣服。甘福這才看見等舅媽補棉衣的建宇站在地上,眼巴巴地瞅著他們。甘福心裏一酸,他又打開另一個包,拿出三雙新襪子說:“建宇,來,哥給你們兄弟每人一雙襪子,快穿上。這天氣,光著腳,冷啊。”
甘福又打開另一個包說:“爸,這是我種的麥子,產量很高,我背了些種子,開春種在咱這裏看成不成。水地裏好,旱地裏不一定好,不敢多種。這是那裏的大米,做的飯很香,給家裏人嚐嚐。等到下回車上人不擠了,我再給家裏多捎些。”媽媽說:“家裏的糧夠呢,來一趟不容易,還帶這麼多東西,背著重啊。再說,你們出門能把日子過好就行了。還買這買那的,再不要惦記家了。”她說著眼裏又湧出了淚花。甘福說:“媽,那裏的地好著呢,旱澇保收,每畝打幾千斤。等以後收成好了,我給咱們買彩電、收割機,不信你們看著!”甘福在家人麵前一“吹”,大家就高興了。
從甘福的話中,家裏人看到他仍然是那麼自信,沒有一點想回老家的意思,反而要在外麵紮根。看得出,他生活的地方比他們想象中的還好,這樣他們也就放心了。
團聚了,一家人圍坐在炕頭上,閑聊著一年中家裏發生的事情。甘順一開始就向大哥彙報了汪旺開荒田的事。甘福說:“你把咱家的熟地種好就行了,咱們以後要搬呢,不和他爭。”甘順擔心哥哥會說他無能,聽他這樣說,才放心了。又說起甘寧受傷的事,甘福說:“要是我在家,寧兒就不會受這麼大的難了……”他哽咽著把後麵的話咽下去了。朝思暮想的親人啊,你們經受的磨難讓我心焦,可是我隻能遠在他鄉,在那裏創建又一個家園。
甘福又問弟弟妹妹的學習情況。甘康和甘寧說他們初中快畢業了,想去縣城上高中將來考大學。甘福說:“那你們就好好上去,我和順兒沒文化,你們幾個前程還遠得很呢。寶兒也快上初中了,你還是咱鳳雨的第一個女秀才。咱們家出了你們幾個有學問的人,就是我們都苦一些,心上舒坦著呢。”“說的是,你們幾個要像你哥勞動那樣下苦力學習,考試一定能考好。”甘守勤接上話茬說。甘順笑著說:“爸,你也不要給他們壓力,他們在學校裏學習也苦得很哩。”“學習再苦有你大哥苦嗎?我就是想叫你回來給他們幾個提個醒,人若不知世間苦,就把麥子當青草了。”
親人聚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在收音機唱的大秦腔中,一九八九年的春節到了。
32
入冬後,汪老漢的雙手出現了發麻現象,有時手裏拿著幹糧,不知不覺就掉在地上。人老了,連自個的手也管不住了。又過了幾天,他的胳膊和腿也不靈活了,隨時都會摔倒。好不容易等到打完場,他就把放羊的事推給了甘守勤。想在家歇幾天,誰知這一歇就再也沒起來。
這天,炕像沒有夜草的馬,困乏了,涼了。地上冷冰冰的泥爐子張著黑洞洞的口。他掙紮著移到炕邊上,看見地上籠子裏隻有一點馬糞沫。他從被角處撕下一塊棉花,在油燈裏沾了煤油點燃放進爐子裏,又抓起一把馬糞撒進去,衝起的煙灰撲進他的眼睛,嗆得他直淌眼淚。他準備下地在屋台上拾柴火,但掙紮了半天也抬不起腳。火快滅了,他摸起牆角的幾根濕柴扔進爐子,一會兒屋子裏就擠滿了濃煙,嗆得他咳嗽起來,咳著咳著就沒了聲音。
中午吃飯的時候,重孫女跑到門口喊了幾聲“太爺”,不見他答應,就跑進屋拉著他的手“太爺,太爺”大喊。喊了半天,太爺“睡實”了,根本叫不醒。她跑回來說:“奶奶,我太爺不起來,你去看看。”汪旺媽跑進去一看,他已經不省人事全身冰冷了。
一家人這才忙著給他燒“倒頭紙”,汪國三和汪旺披麻戴孝,跪在各家大門口“告喪”。
這年春天,覆蓋在鳳雨山頂一個冬天的積雪,在太陽的照耀下慢慢融化,悠悠水流浸濕了田地。在這少有的“濕春”,人們開始搶墒情種莊稼了。
甘守勤隻好去和汪國三商議放羊的事。兩家過百隻羊一天不出門都不行,它們是家裏的命根子,賣錢、積肥、織毛衣樣樣離不開。經商議,平日由汪小女放,暑假和冬天全由甘家人放,這樣,放羊的事總算有了著落。
羊雖然趕出門了,但讓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放羊,甘守勤心裏怎能放心。每天早上甘守勤幫著汪小女把羊趕上山,下午甘寶放學,就跑去幫小女攔羊。春天羊搶青,汪小女攔不住,氣得經常哭鼻子。
有一天傍晚,兩個女孩把羊攔在山壪準備回家,不料兩個穿著大喇叭褲,留著長頭發,戴著墨鏡的人從山頂跑下來,攔住她們問:“有羊羔嗎?”見是陌生人,汪小女有些害怕,沒吱聲。甘寶說:“沒有。”“這麼多的羊,咋會沒羊羔呢?”一個高個的在羊群中尋找,一個矮個的湊到汪小女麵前說:“一個羊羔二十塊,我們要兩個。”“我哥就在山背上,我得問他。”汪小女看出他們不是好人,一邊向身後的山梁跑一邊喊:“萬倉哥,萬倉哥。”甘寶也扔下羊,隨她一起喊:“萬倉哥,萬倉哥。”她們向山壪攔羊的時候,看見萬倉的羊順著這道山過來,這會兒他一定在山坡上了。聽見有人喊他,萬倉大聲應道:“啊?”他一答應,那兩個家夥也不敢追羊,順著山頂跑了。
“啥事啊?”萬倉見這兩個平日很少和他搭言的女孩子突然把他喊哥,不由笑起來。“媽喲,剛才兩個長頭發的男人要拉我們的羊羔呢。我知道你在山後,就……”汪小女不好意思地說。“那是‘大毛’和‘小毛’啊,他們兩個賭博輸了,叫人追得滿山亂跑。看見你們女娃趕羊,就來搶了。”萬倉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們說一個羊羔二十塊。”甘寶說。“那是哄人呢,隻要拉著他們能背動的,就跑了。他們哪來的錢啊?”“你咋知道的?”“我也是聽山後麵的放羊娃說的。”“要是他們還來可咋辦啊?”汪小女發愁地說。“不要緊,有哥呢,以後上山把哥跟緊些。嘿嘿。我一聽有人把我喊哥,還真驚了,沒想到是你們兩個。嘿嘿。”他又笑起來了。“哎,把我們嚇的,你還笑我們呢。”“我說的實話,你以後真的要隨著我們男人放羊呢。有我們在,他們不敢動手。”萬倉認真地說。“萬倉,你也不比我們大多少,還男人呢。”甘寶說。“大小是個男人,壞人見了讓路呢。我隻啊了一聲就把他們嚇跑了。”幾個人說笑著,趕著羊回家了。
33
一九八九年初夏,即將初中畢業的甘寧兄弟倆和眾多同學一樣,不得不思考生活的出路了。隨著報名日期的一天天臨近,縣城照相館的攝影師背著照相機走進鄉間中學,在學校牆壁上掛一麵紅布,前麵放把凳子,學生們輪流照相。很多學生第一次照相,總是擺不好姿勢。因為照片要貼在他們的畢業證和準考證上,所以必須要照標準。
每年報名時,那些學習好的同學就會備受關注。有的托親戚,有的找關係,還有的憑著勢力壓人,他們共同的目的就是要讓學習好的同學在考場上“照顧”那些學習差但有門路的同學。
為躲避糾纏,學習好的學生一上完課,就逃到學校後麵的大山裏看書去了。
這個時候,畢業班的班主任和校長身後也纏著不少人。給孩子買城鎮戶的,改名換姓的,還有人直接找學習好的學生為他們的孩子替考。那些會變通的家長,總是想方設法為自己的孩子謀出路。隻要幸運之神垂青,無論他們是否有真才實學,也會一朝得勢。總之,不管通過哪種渠道走出山溝,就是有本事的人,哪怕那些遊手好閑的紈絝子弟突然“中舉”,那也是人家的福大命大造化大。而那些布衣之子,考不上學回家種地是天經地義的事,大人們也隻怪祖墳裏沒出下吃公糧的後代。
之所以提這些,是因為甘寧也被人“圈定”了。有一天,班主任老師把他叫去,很為難地說:“我知道你們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候,不能分心,但是老師實在推不過,鄉上的韓會計找了我幾趟,讓你給韓飛遠去頂考技工。”“老師,你覺得這事合理嗎?”“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老師咋不懂得這是踩著別人的肩膀給自己摘果子的無恥行為呢?”“是的,我不給他頂考。”甘寧果斷地說。
第二天淩晨,甘寧來到教室時,韓飛遠已站在門口了。
他低聲說:“甘寧,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會讓你好過的。你要明白這個道理。”
“你還想威脅我?”甘寧惱火地說。
“你小聲點,你不要忘記,如果不是我和汪其出麵保護你,你早就吃大虧了。”
“就算我欠你的情,我也不用這種方式還你。”
“我隻要這種方式。”
“我不!”
“接受是你唯一的選擇!”韓飛遠用指頭指著他說。
“我要到縣教育局去告你!”甘寧氣得嘴唇發抖。他沒想到這小子這樣理直氣壯。
“你不會的!你想想,那樣你也會完蛋。”韓飛遠的口氣軟下來。誰知當天下午,甘守勤親自來學校了。原來會計見他不答應,就找到鳳雨的村長,村長滿口答應找到甘守勤訓話。他就急匆匆來了。
“聽人家說,就是讓你多參加一場考試,對你沒有影響。”
“爸,我去給他頂考,就像是咱們種的莊稼,收進別人的倉裏了。”甘寧說。
“兒子,這道理我懂,可雞蛋碰不過石頭。還是討個平順,你去吧。”
就這樣,甘寧填寫了兩份報考誌願書。一份是寫著韓飛遠名字、年齡等等項目的表,上麵貼著自己的照片。另一份是寫著自己名字的表,這才是填給自己的。考試時間不同,那張表報考的是技工學校。在這張關係到人生重大抉擇的表裏,他們認真地填寫上常規的項目,隻有“報考類別”一欄暫時還空著。是考中專還是高中?他們舉棋不定,左右為難。他們非常想考高中,但不得不考慮家境,眼下家裏太需要勞力了。大人恨不得他們現在就畢業為家裏減輕負擔,雖然對他們上高中的想法很支持。如果他們今年能考上中專的話,就能早一天畢業養活自己。如果上高中,他們還得吃幾年閑飯,況且高中要到縣城上,花費就更大了,家裏的負擔也就更重了。
甘寧、甘康和李炬三個好朋友在下午的課後,就拿著長滿黑綠毛斑的幹糧到學校後麵的山溝裏看書。這裏是愛學習的學生的樂園,這裏山大溝深,他們各居一處,互不幹涉,倒也安靜。但這幾日,三個人不時發生爭執。以前在甘寧兩兄弟的鼓勵下,李炬準備上高中了,但現在考慮到家境,打退堂鼓的首先是甘寧。他認為自己學習好,考中專很有把握,不如他先考出去,兄弟倆為此相爭不下。
幾年來為等畢業的這一天,他們奮鬥了多少晝夜。當這一天來臨時,他們的心又亂了,煩惱也由此產生了。一邊要背功課,一邊是別人的打擾,一邊是他們自己麵對人生的選擇。他們無法抵禦外界的幹擾,也難以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當然也無法同以前那樣集中精力學習。平時學習是唯一的目標,眼下卻如長大的樹分了許多的枝杈,該如何取舍呢?平時他們啃完幹糧就進入學習狀態,現在卻不能了,這讓他們心焦得對自己發脾氣。他們正是極易受影響的年齡,隻要一個心情不暢快就會牽累全部。最能讓他們集中精力的就是大聲背誦課文了,一停下來,關乎他們人生之路的那張表格中最重要的一處空白就讓他們難以平靜,交表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他們的心也越來越焦慮了。
正在他們為難時,大哥終於回信了。他在信中再一次明確地說,如果他倆想上高中,當然是最好的選擇,一切都不要發愁,他們隻顧把學上好就行。福兒在信中還說莊稼長勢喜人,他們還種了卷心菜、西瓜等,秋後都能變成錢……大哥的話如及時的春雨,為他們焦灼的心田下了一場透雨。有大哥的支持,他們才如吃下了定心丸,終於在報考欄目裏填寫了高中,這才舒了一口氣。人往往就是這樣,本來前麵的路是明確的,當真正要走時,一片雲霧或樹葉就會迷惑住眼睛,讓人無法看清,無法前進。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有親人的指點是多麼重要啊。
徐燕的父親想給她找一個頂考技工學校的女同學,可她說什麼都不同意。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隻得成全了她和鈦子的婚事。
34
這年的三伏天頗不寧靜,天空的雲朵隻要聚攏在一起,就會電閃雷鳴、瓢潑大雨。經曆了春旱的作物開始返青了。在同一塊地裏,旱死的已經成灰,黑漆漆地附在杆子上,有少數頂著旱情幸存的,也快成熟了。而返青的又盡情開花,這些“謊花”誰都知道它們不會結果了。它們無所畏懼地生長著,絲毫沒有因為雷聲,因為人們的焦急而縮短生長期。也許是返青作物的花兒招來了白色的飛蛾,它們一團團、一片片、一簇簇,簡直要把天空遮住了。有人謠傳說,這是“伏天飛雪”,是凶兆。
何嚐不是呢?一場接一場的暴雨後,地裏雜亂無章,那些漸變成灰的枝葉嗆得人難受。而不知從何處降臨的長毛蟲,有紅的、黑的、花的,幾天時間就成群結隊、鋪天蓋地,大路上、田地中、山壪裏……到處是蟲子啃莊稼的“沙沙”聲。
人們心急如焚,他們噴灑農藥,又把從山上挖來的有毒的“鐵棒槌”搗碎,加了水向它們噴灑,都無濟於事。這些不速之客所到之處,草木、莊稼全部被毀。
有人說它們可能是上天放到人間的妖魔,於是跪在廟中祈求神靈保佑,但效果不佳。
有天甘寧看見媽媽在灶前燒火,柴草裏的毛毛蟲燒得急忙逃命。他眼前一亮,就在場上撕了幹草,均勻地撒在門前的一塊菜地上,點起火,蟲子立即被趕了出來,它們一股又向家門口湧,甘康立即在門口點了火,它們無處可逃了,被燒得發出難聞的焦糊味。這辦法雖然有效,可對大麵積的莊稼卻沒一點兒法子。
在這個不平靜的伏天,甘守勤的外甥建慶在放羊的山頂上被雷電擊倒了,家裏沒人照料,甘順隻好拉著他趕著羊一起回來。建慶當然喜歡在外婆身邊,可那些羊並不習慣,每天晚上好幾個人才能把它們攔進圈裏。
害蟲鬧騰了近半月,有一天清早,人們發現它們排著隊向大路上走去。太陽一出,它們竟然全部死了。而莊稼地裏成熟的果實已被它們咬得所剩無幾,那些謊花也早被它們搶食光了。麵對這樣的莊稼,人們隻能收割。無論人們春天懷著多大的希望,麵對秋天,無論雜草還是碩果都得收拾。人沒糧了,國家還救濟,地裏收不下草,騾子和羊冬天吃啥呢,真叫人發愁。
秋收在人們的歎息聲裏開始了。夏糧歉收,人們把希望寄在秋糧上。從蟲腳下爬起來的秋糧,也開花結果,尤其是已成雛形的蕎麥,一串串掛在枝條上,隻要沒有大風大雨,豐收在望。關於蕎麥還有一個傳說:據說以前所有的莊稼都是從根結到頭的,那時人們糧食豐足,浪費非常嚴重,上天看見了就指派神牛下凡來收,它用嘴捋得很多莊稼隻存下個穗頭,捋到蕎麥時它的嘴爛了就沒有捋掉,還把蕎麥染紅了,所以蕎麥遍身結果,杆子鮮紅,保存著最原始的樣子。這傳說是告訴人們要珍惜糧食。人們驚奇地看到,在害蟲搶掠過的莊稼中,蕎麥的傷情恢複得最快。老人說,連神牛都把蕎麥給人間留下了,毛蟲也是奈何不了它。當然,蕎麥有股苦澀味道,蟲子不喜歡吃。
有一天,甘寶端著半碗麵湯慢慢喝著,直到幾個哥哥放下碗,才悄悄地問甘寧:“四哥,飯香不香?”“當然香,奶奶做的飯還能不香。”她附在他耳邊說:“飯裏有個蟲子。”甘寧笑著說:“我在學校要是天天有這飯吃就好了。”甘順和甘康見他倆詭秘地嘀咕,也湊過來,他們一來,他倆就不說了。甘順說:“你們有啥好事給哥說說,哥也笑笑嘛。”甘寶說:“說了你可不許吐。”“嗨,是不是飯裏有蟲子呀?”“你咋知道的?”“這算啥呀,我那天在地裏吃幹糧,咬第二口時,才看見半截……”甘順一說,甘康“哇”一聲跑了。爸爸說:“以後讓你奶奶給咱多放點,我吃著還香。”甘寧說:“我在書上看過,南方人把蟲子油煎了吃。”寶兒一聽,也捂著嘴跑了。
月亮漸漸升高了,皎潔的月光把大地照得亮如白晝。這樣的日子,大人們每天飯後閑聊一會就睡覺去了。幾個娃娃還要天南海北的亂侃一陣,直到大人們催著睡覺時,才散夥。要是在莊稼好的年份,吃過飯人們還要在月光下搶收莊稼,今年人們白天幹完活兒,晚上早早就休息了。那些在空場上玩耍的孩子也被大人叫回家睡覺去了。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但這個秋天,人們有些失眠。甘守勤本打算今年有了收成,給二兒子拴個對象。另外,兩個小兒子還要去縣城上高中,家裏的花銷實在太大了。沒有幾千元的彩禮,到誰家門上給順兒提親去啊。想到這裏,他愁得睡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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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的秋季開學了,鳳雨村三個念高中的學生在綿綿的秋雨中向大山頂上的公路走去。他們用塑料包裹著被褥,裏麵卷著媽媽為他們烙的酥脆的幹糧。這一去不比在中學,每周可以回家,以後他們一個月能回一次家就算奢侈了。他們懷揣著家裏賣了羊毛、胡麻和豆子湊起來的學費,那些被體溫暖得熱乎乎的“金子”,是親人們付出了多少辛勤的汗水換來的呀。他們怎麼能不珍惜呢?
幾個人背上的書、幹糧和行李很沉重,沒走幾步他們全身就出汗了,為了趕車他們不得不走快些。山上的雲霧不時迷蒙在眼前,還伴隨著一陣陣小雨。他們洗得幹淨的外衣已經濕透了,從行李上滴答下來的雨水落在腿上、腳上,鞋裏的水每走一步就會發出“撲哧撲哧”的響聲。走上一處山坡他們把行李放下歇腳,偶爾大喊幾聲,陣陣回聲在大霧茫茫的山壪裏回蕩。漸漸地,他們把雲霧踩在腳下了。他們一會兒開玩笑說自己是孫悟空,架著筋鬥雲上天來了,一會兒摔倒又滑了很遠。十裏路的大山他們爬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到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