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的風和雨更大,放下行李,他們身上的汗瞬時消失了。冷風加著雨點打在身上,凍得他們不由得發抖。為趕走濕冷,他們跳著玩,一會兒打拳,一會兒摔跤,耐心地等著班車。
由於天下雨,道路很滑,班車來得非常遲。中午雨停了,大朵大朵的雲團從地麵騰空而起,村莊和大山一下子明朗了。是啊,他們要暫時告別家,去縣城上高中。在鳳雨的曆史上,他們還是第一批去縣城上高中的學生,是真秀才了。
天氣暖和了,甘康守著行李等班車。甘寧和李炬閑不住,他們在山頂放開嗓子吼唱著。放羊的甘順遠遠地看見他們還沒搭上車,就氣喘籲籲地跑上山頂來說:“咱這地方,等車比等皇帝都難。在學校,你們沒吃的就回來拿,不要把身體餓垮了。我打算過幾天多賣些羊供你們,你們就放心地給咱們念書。給大哥寫個信,不要讓他惦記。”“我知道。”甘康笑著說。甘順鋪開雨氈,說:“你們幾個把濕鞋脫了,吃些幹糧,隻要不下雨了,班車遲早會來。”甘寧脫下濕鞋,放下潮濕的褲腿,把那雙被水泡得發白的腳踩到雨氈中。他接過二哥的幹糧袋,看見裏麵是黑麵饃,就知道媽媽把白麵全給他們烙了幹糧,心中不由湧起一股難言的痛苦。啊,媽媽!你經常胃疼,卻把細糧全存給了我們。
弟兄幾個又等了很久,遠處山頂上,終於有放羊的人吆喝:“班車上山了,班車上山了。”
現在,他們進入了縣城最大的中學讀書,和他們一起上高中的初中同學除了高一航等幾個男生,還有許曉、景輝和佟玲等四個女生。雖然他們分在不同的班級,但能在這裏相見,他們的心情無比興奮。女生們穿著很整潔的衣服,顯得比初中時成熟了幾分。其中許曉個頭躥了老高,她紮著一簇馬尾辮,那件潔白的衫衣束在天藍色的長褲中,腳上是雙紅邊白球鞋,好像準備奔跑的運動員。這是他們中學開“六一”運動會的標準裝,也是他們最洋氣的衣服。甘寧笑著對她說:“初一開學時,我們幾個笑你是標準的兒童,現在還是個‘六一’相。”“初一的事你還記著啊?”許曉笑了。“那時我笑你小,現在你比我都高了。”“我的目標是在學習上超過你。”“你這是以小欺大。”甘康和另外幾個同學被他們的談說逗笑了。甘康湊過去準備說話,許曉看見他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退到景輝身後了。景輝笑著對甘康說:“她可害怕你呢,一見你就溜。”初中的“打玻璃事件”,甘康的確問過許曉的罪,現在提起,他就說:“我以後不嚇她了。”佟玲說:“她是尊敬你,不是害怕你。”幾個人說說笑笑向教學樓走去。
麵對新環境和新同學,新的競爭開始了。他們希望彼此成為好朋友的同時,也希望大家聯手前進。如果沒有強勁的對手,就少了強大的動力,也超越不了自己。
第一天上課,他們就感受到了壓力。在初中四十多名同學中,甘寧以遙遙領先的成績居全校第一。進入縣城高中的尖子班,他僅排第十二名。這些學生是從各個學校考來的精英,真是強中更有強中手。那些思維敏捷,積極踴躍,敢當場和老師爭論的學生,真讓他刮目相看。是啊,要想成為他們的朋友就要努力學習,棋逢對手才顯藝高。他們不但要趕上他們而且要超越他們,那就從現在開始吧。
這裏有高水平的老師給他們授課,高智商的同學與他們為伴,還有那些考上大學的師哥、師姐對他們的激勵,他們向那個目標邁出了堅實的步伐。這裏的生活條件也比初中略好,隻要寬裕就可以在灶上訂份熱飯。開水定時供應,自來水房全天開放,隻要一擰水管,白花花的水就出來了,無論是換洗衣服還是生活用水,都很方便。鳳雨村的老年人以為他們當了幹部,見到甘守勤問他的兒子領多少工資?甘守勤笑著說:“每個月從家裏領一隻羊呀。”說得鄉親們都笑起來。
鳳雨的三個高中生每天隻在中午訂兩份白水煮麵條,平分成三碗,再加了開水和鹽,泡著媽媽給他們曬的幹饃片吃。晚飯還和以前一樣,開水衝炒麵糊。學校除了部分城裏的學生每天走讀外,許多農村來的學生生活都很簡樸。有家近的同學每周帶點鹹菜,大家會一搶而光。每間宿舍裏擺著十二張高低床,大家都自覺地遵守紀律,將床鋪整理得很整齊。他們原打算要好好逛縣城,看看熱鬧,現在才發現學習實在太緊張,根本就沒有一點兒空閑。就算抽出一點時間,他們也不願出門,學校門口的幾家餐館中噴出誘人的香氣,免得引起他們“過屠門而大嚼”。
甘寧他們經常去學校後麵的那道古城牆上讀書。相傳古城牆建於西夏時期,是李元昊為其愛妃建造的避暑行宮,後來被毀,隻留下一點曆史的印記。在那裏看書累了,鳥瞰縣城的全貌和街道上的車輛、行人,還有街頭擺的各種水果。街道兩邊有拉著毛驢進城趕集的鄉親,那個常年沿街行討的乞丐把手伸向行人……為緩解視力疲勞,他們有意或無意間,看到了陌生或熟悉的情景,低下頭,夢影般的現實消失了,他們又走進了書中。
甘守勤的兩個兒子上高中後,他的小女兒甘寶就騎著自行車快快樂樂地上中學去了。在鳳雨,還沒有女孩上過初中,所以引得鄉親們不免議論。
因為中學的校舍漏雨嚴重,有幾間宿舍變成了危房,所以全校幾十個女生都集中在一間大宿舍裏。高年級的同學把床位搶占光了,低年級的同學隻好站在門口等待。後來,老師提著尺子每人量了一尺,三個人不足一條褥子寬,才算強行分配下來。甘寶分在靠牆的位置,因為太擠,牆壁潮得她胳膊疼,每天晚上她斜著身子擠到床上,又把一塊薄木板順著牆擠下來隔潮氣。對她來說,生活的苦不算,學習的難不算,最難的莫過於睡覺。周末回到家睡在奶奶的熱炕上,她才能舒展開四肢,享受一次安眠的快樂。
36
福兒媽的腿疼得夜不能眠了,甘守勤隻好用架車把她送上山頂,讓甘順陪她去縣城看病。
下了班車,甘順跑步把三大袋幹糧給甘寧、李炬他們送去,隨後又跑回車站,扶著母親向醫院走去。
母親一路暈車,現在仍很難受,走進醫院聞到刺鼻的來蘇水味,忍不住嘔起來。甘順問掛號的幾個工作人員,腿疼病去看哪個科?有的說外科,有的說內科,有的說風濕針灸科,他又過去問一個戴眼鏡的醫生,他說:“你找對人了,哪是病人?上樓來。”甘順扶起母親準備走,清潔員讓他們把地掃幹淨再走。甘順說等他把母親扶到看病的地方就回來收拾,清潔員擋在樓梯口說啥也不行。
她怒氣衝衝地說:“誰不知道老農民的壞毛病?把地弄髒還想走?要走拿二十塊錢來。”甘順說:“大嫂,我一定給你掃。”“我等著,看你往哪兒跑?”清潔員提著掃帚,站在門口。
醫生告訴甘順,他母親的病要做多項血液化驗,查風濕因子、血沉,還要拍片等。看他們母子聽得稀裏糊塗,醫生又說:“你媽的病得詳細檢查,最好住院治療。我看你們是鄉下來的,住院一天要花不少錢,要是城裏有親戚的話倒不用住院了。我看你們先找個住處,下午我不來醫院上班,在街那邊的門診上班。你們過那邊去,我給你們仔細檢查,現在先打一針止暈針。”醫生把處方和門診的地址遞給甘順。
甘順扶著母親打完針下樓,看到那個清潔員仍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他急忙把母親扶著坐在條椅上,就跑去掃地。清潔員說:“你沒錢交罰款,就把廁所一並打掃了。”甘順連連說:“行、行、行。”他寧願多做些活,也不能讓人家罰錢,於是就老老實實接受了“命令”。
甘寧和甘康下課跑到醫院,看到母親無力地靠在條椅上,就過去拉著她的手問病情。“剛打了一針,好多了。”三個人正在說話,甘順打掃完衛生來了,他們就扶著母親向學校走去。
在學校吃完幹糧,他們又照著醫生給的紙條上的地址把母親扶到街道上的一個診所門口。這位公私兼顧的醫生約來的病人不少,他態度和藹,看病仔細,很多病人都滿意而歸。福兒媽想,這個醫生說不準能治好她的病呢,盡管病人排著長隊,她還是耐心等著。甘康和甘寧非要陪媽媽,所以誤了課。天快黑時,醫生給媽媽做完檢查說她患的是“風濕性關節炎”,必須要正規服藥才見效。讓她最好三天去一次診所,他可以根據情況及時調整藥物劑量。
回到學校,甘寧找到許曉說:“我媽來城裏看病了,晚上沒處住。”“快來我們宿舍,我和景輝住一起。”“那就麻煩你了。”甘寧真誠地說。“你這是哪裏的話,我去叫阿姨來。”他們走進男生宿舍時,李炬、甘康和甘順幾個正圍著母親說話。
他們一起把母親送到女生宿舍,約定好接她的日子,甘順第二天就提前回去了。母親生平第一次和學生一起在學校生活,她看到孩子們學習很認真,有時為一道題爭得臉紅耳赤,有時安靜得沒有一絲響動,課間又愛說愛笑。一宿舍的女同學對她很熱情、很關照,把她當作她們共同的母親。每天晚上,許曉都給她灌兩瓶開水,把被窩暖熱。景輝給她端來熱水,讓她泡腳。福兒媽把腳放在溫暖的水盆裏,她們兩個就邊給她捶腿邊和她談天。她怕耽誤她們的時間,洗了兩次就不洗了。許曉就說:“姨,熱水泡腳,促進血液循環,能治療你的腿疼病呢。”景輝也說:“我媽和你一樣,經常跪在地裏除草,腿疼得沒法子,就在熱水桶裏泡,一泡就不疼了。”見她們一片真心,她也就不推辭了。是啊,她們說得對,僵硬的腿,經過熱水的浸泡,就慢慢展開了。
宿舍熄燈後,很多學生又點起油燈繼續看書到深夜。福兒媽也睡不著,看看這個,瞅瞅那個,在豆大的煤油燈下,她們的眼睛被書緊緊吸引著。她們看的什麼呢?她不知道。如果她識字,能像她們一樣捧著書讀該多好啊。此時,不遠處的男生宿舍中自己那兩個可愛的兒子是否也同她們一樣,捧著書在煤油燈下讀呢?肯定是的。他們上小學的時候,她每晚在煤油燈下做針線,孩子們就湊過來讀書。她縫衣服的線用完了,他們就放下書,幫她穿線。尤其在寒假裏,他們經常暖在熱炕上給大人讀書,王二小、劉胡蘭的故事她不知聽了多少遍。有時候他們相互探討問題,非辯論個水落石出。他們或雙手比畫、或托腮沉思、或眼神專注、或拿筆書寫的影子投在牆壁上,像皮影戲一樣生動。有時候,他們手中捧著書睡著了。她就給他們把被子蓋好,接著做針線。近兩年,為節省煤油,三個孩子假期仍湊在她做針線的油燈下寫作業,為了把亮光讓給他們,昏暗中,針偶爾把她的手刺了,鮮血糊在衣服上她才看見。
福兒媽的腿經過一星期治療好點了,醫生又開了藥讓她繼續服用。這天周末,兩個兒子扶她去街上轉悠,在一處賣瓷罐的地方,母親挑了個又便宜又實用的壇子,又讓他們在菜市場上買了白蘿卜、胡蘿卜、白菜等背回宿舍洗幹淨。在女同學的幫助下,母親動手教他們醃了滿滿一壇鹹菜。為答謝那些女同學的照顧,母親讓甘康買了個有蓋的大塑料桶,給她們也醃了高高一桶鹹菜,這可夠他們吃幾天了,而且吃完了他們自己還可以再醃。
送母親回家的早上,天氣很冷,兩個兒子衣服單薄,凍得瑟瑟發抖,母親攔著他們。孩子長大了,她的懷抱護不住了。小時候,她像老母雞一樣張開雙臂就把他們護嚴了,現在他們的個頭早超過了母親。
班車啟動了,母親望著兩個兒子並排向學校跑去,他們跑得那麼快,那樣有力。
37
甘順十九歲了還沒有拴下媳婦,父母很是心焦。無論是求媒人說親,還是有人主動上門提親,不是女方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女方。在村裏,十九歲已是大齡青年了,和他同歲的人已經當孩子的爸爸了。當然,這還得怪他“眼高”,許多女子都不中他的意。甘順一米七八的個頭,臉麵方正帥氣,勞動鑄就的好體魄,如果有像樣的衣服打扮,絕對是十足的美男子。實際情況是他仍穿著補了幾層補丁的衣服,腳上是母親為他做的布鞋,一雙手因為過多的勞動變得開裂粗糙。
他從春到秋穿梭在田野裏,冬閑人不閑,拉水、喂羊、鍘草、積肥等等。他早學會了過日子的本領,絕不和那些閑人一起打牌。他想家裏收成不好,母親有病,弟弟妹妹上學要花錢,幹脆把提親的事推兩年再說。就這樣,他越是拿得穩,父母就越是急躁。
說來也巧,正在甘守勤兩口子心焦得睡不著時,劉葉上門給甘順說親了。女孩是她表妹,與汪旺媳婦的娘家在同一個村裏,距鳳雨十多裏路。聽了劉葉的來意,甘奶奶就急忙拉她上炕,福兒媽下地烙油饃,甘守勤熬白糖細茶。
劉葉的表妹甘順曾見過一回,她長得很俊俏。劉葉一說,甘順就紅著臉答應上門去求親。
擇了個吉日,甘順提著禮品跟在父親和劉葉丈夫身後,他又緊張又興奮,總覺得他倆走得那麼慢。翻過山快到女方家門口時,他又覺得自己的腳變得沉重起來。唉,真是難為情呀。
禮品是兩瓶“紅雙喜”酒,兩塊磚茶。如果女方看上男方了,就會把禮品留下。反之,人家就會把禮品退回去,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鄉村提親的禮數有程序,首先由媒人牽線,之後媒人帶男方去女方家行“見麵禮”,隨後女方到男方家“看家”。如果雙方都中意,他們就擇吉日行“掛鎖禮”,也就是定親了。女孩也就名花有主,別人再不能給她提親了。從定親到成親的過程中,男方要給女方家送幾次大禮,送多少彩禮,買幾套衣服,買自行車等等,都得在定親時由媒人做中間人講定,其中繁文縟禮,講究頗多。經曆幾年漫長的“戀愛”,男方要幫女方幹很多活兒,逢年過節,男方要提著禮品給女方“追情”,這都是後麵的事情。
為去女方家提親,甘守勤特意讓兒子買了一身新衣服。在這關鍵時刻,甘順打扮得精神煥發。女方全家和女孩本人都對他很滿意,隨後,就約了女方來看男方家的日子。
為迎接女孩的到來,甘家清潔掃塵,還提早貼了新年畫。甘順又把灶上一切洗得一塵不染,把院裏擺放得井然有序,他自己也收拾得英俊瀟灑,對此傾注了全部的熱情。這是關係到他一生的大事,他怎能不用心、怎能不激動呢?他是個熱血青年,向往愛情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一眼就相中了那個女孩兒。她十七歲,說話羞羞答答的,讓他喜歡又心疼。他羞得沒敢多看她幾眼,可隻有幾眼,他足以記下她的倩影了。
誰知來甘家看家的女孩和她媽媽在經過汪家大門時,就被汪旺媳婦熱情地拉進家去歇腳。也好,她們是同村人,也順便聽打一下甘家。汪旺媳婦邊倒茶邊說:“姨呀,你咋會看上甘家的二疙瘩呀?不是我說挑唆的話,他提了十幾年羊鞭子,有個啥出息呢?你們可不知道,甘家老的都病殘,小的不願在家下苦,都在學校裏避心閑。甘家的大兒子就是受不下苦,移走了。現在老大走得遠遠的,再不用操心那個爛攤子了。你們還眼睜睜往火坑裏跳啊?不是我使壞心眼,咱們鄉裏鄉親我才給你說真心話,誰不盼著自家的女子尋個好婆婆家,這話也是為你們好才說的。姨,你要是聽著不順耳,就全當我啥也沒說,你們啥也沒有聽見。”人常說:歪牆怕倒,親事怕挑。聽了汪旺媳婦的話,母女倆的心就涼了。她們手裏捂著茶杯,心裏埋怨著劉葉。都是她說甘家人多麼厚道,多麼勤勞,多麼聰明,才迷惑了她們的眼睛。
當出門盼望的甘順,無意間看見他相中的女孩穿著鮮豔的新衣服站在汪家的屋簷下時,他的頭就像猛然被鐵棒擊打得失去了知覺。他拭了拭眼睛,定神一看,的確是她。此時,他心中湧起一股苦澀的激流,衝得他頭暈目眩。完了,這事叫人挑了。在村裏,親事是最經不住閑話的,他清楚她去汪家意味著什麼。他腿一軟,摔倒在門坡下的雪地裏半天也掙紮不起來。年輕人,你怎麼了?你能把二百多斤重的麻袋扛起奔跑,你能把幾百斤的大水桶拉回來,你從小到大摔過多少跟頭,怎麼一堆雪就把你的腿拖住了!
甘順無精打采地走進大門,媽媽掀開熱氣騰騰的廚房門簾問他:“這個時候了,她們咋還不來?你去山上迎一下,她們是不是尋不著咱們家。”甘順努力保持著鎮定,他點點頭轉身出去了。他仰起頭強忍住淚水走進了羊圈。年輕人,你怎麼了?在成長的路上,你曾經曆過多少艱難困苦,卻從來沒有這樣難過啊!現在你長大了,肩膀有力了,你卻不忍看著一個女子背你而去!也許人們對他的“失戀”感到莫名其妙。人有那樣容易就失戀嗎?其實,鄉村的青年不同城市人那樣開放,接觸麵廣。他們往往先結婚後戀愛,就算一見鍾情的,也得嚴格按鄉俗行事。甘順第一眼就瞅中了那個女孩,他的心就沸騰了,他從來沒有這樣刻意打扮過自己,也從來沒有這樣渾身有勁,激情澎湃。啊,生活原來是這樣美好!自從見了那個女孩回來,連他自己也奇怪生活是全新的,一切都是這樣美好。放著羊時他在唱,拉著車時他在唱,給牲口加料時他在唱。甘順總愛摸著牲口的毛鬃說:“嗬哈,咱家有喜事了。”給羊飲水時他說:“哎呀嗬,過幾天你們就能聽到家裏放喜炮了。”此時,他就幻想著那個姑娘已站在他的麵前,他心中就湧起無限柔情,他向往著愛情鳥兒早點飛來。啊,任何事情都有過程,她快來看家了,一個被他收拾得有條不紊的家,一個被他想方設法精心打扮過的家。盡管家是貧窮的,他還是想盡辦法讓它變得美麗、明亮。將來,他會把家收拾得更好,讓她生活得開心舒坦。
在外人看來,他似乎有點可笑,但我們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世上哪個男人不希望自己的愛人因為自己而感到幸福呢?世上有哪個男人願意自己的愛人跟著自己受罪呢?對於任何有責任心的男人來說,讓自己所愛的人快樂,自己也將獲得更大的快樂。可是,年輕人,誰又不曾被愛情傷害過呢?尤其是人生第一次對異性所付出的感情,那是純真無瑕的。無論是一廂情願的單相思,還是兩情相悅的碰撞,都會對人的一生產生巨大的影響。雖然甘順不曾像城裏人那樣和他喜歡的女孩花前月下,但自從他去了她家,就算是第一次約會吧。女方家很滿意他以後,他天真地認為他的愛情之門已經打開了,他的心已交給那個姑娘了。他勤快地喂養羊,等賣上好價錢就給她買新衣服,買她愛的任何東西。他可以拉著她的手任她選,她喜歡什麼就給她買什麼。啊,到何時她才能騎著大紅馬頂著紅蓋頭來到他家門前,他張開雙臂把她從馬背上抱下來,抱進貼滿大紅雙喜的洞房。
甘順在羊圈裏呆了很久,就趕著羊上大山了。冬天的山野很荒涼,陰坡背風處堆著高高的積雪。山壪裏沒有蕨毛的作響,坡上枯萎的草貼著地麵。有些平緩的地方被人用掃帚掃了“毛衣”背回家煨炕了,山坡如狗舔過似的裸露著。山壪裏幾簇刺玫瑰枝上掛著幾縷羊毛在風中抖動,天空飛著零星的雪花。
甘順把羊趕在背風的山壪裏,他表情木然的坐在山上,那些淘氣的羊羔湊在他麵前,用嘴嗅著他的臉。他推著它們說:“去去去,吃草去,吃飽了早些回家。”他越說它們越圍得多。它們好像看出他的不快,想聽他訴苦呢。見打發不走它們,他把自己幹糧袋裏的幹糧分給它們吃了,撫摸著它們的頭淚眼蒙蒙。這個平日愛吼秦腔的主人今天怎麼了?他為何沒有一絲笑容?為何這樣愁眉不展?他的眼裏為何還淚光點點?他懷著多少心事不對它們說呢?平日他不是常和它們拉話嗎?唉,等他想好了再對它們說吧。
甘順抬頭望著遠方,他從來沒有感覺到鳳雨這麼荒涼,讓人的心寂寞而憂傷。
算了吧,難道他的命就那麼壞?他就再碰不上好女子了?他就不信自己再尋不上比她強的女子。經曆過痛苦的折磨後他終於釋懷了。他向大山宣泄了自己的痛苦,大山默默地承受了所有。經過這事,他變得比以前更成熟了。那些羊又圍在他麵前,它們看出了他的心事,也分擔了他的痛苦,現在他才和它們說話了。是啊,他和它們太熟悉了,他一揚手,它們就知道是該回頭還是前進。
甘順在山頂看見那個女子過山去了,祝願她以後過上好日子吧。
這時,他望見村口駛來一輛吉普車,可能是鈦子媳婦在縣醫院生孩子回來了。
掠過眼前的浮雲,他突然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把羊賣掉一半,給家裏買輛拖拉機出門搞副業掙錢去,守著這些地也過不好日子啊。他要和大哥一起發展,那裏路平地廣,有了拖拉機跑著換糧運菜,總之掙錢的門路就多了。他不能死守著家裏勞動了,盡管他從小到大生活在這裏,對這裏的一草一木,對養育過自己的土地充滿著感激之情。他曾臥在山頂向山下打滾兒,大山如同母親的懷抱一樣溫暖。他耕地累了,依在地坎上打個盹兒,就像靠在父親的肩頭那麼安然。他放羊時,微風輕撫著臉龐,如奶奶的手一般慈祥。他曾是那樣熟悉而熱愛這裏,就如愛他的親人一樣。是啊,東山的黑土地是母親的恩情,西山的山岡是父親的堅強。噢,他太熟悉這裏了,熟悉山上的石頭就如熟悉自己的胸膛……
要不是大哥遷移,他也許不會知道外麵還有比鳳雨更大的天地。是的,他不甘心眼前的生活,他必須開創出屬於自己的路。想到這裏,所有的不快消失了,他的渾身又來勁了。是的,以後不能白費力了,要費一定要費出個結果。
38
經過幾天的深思熟慮,甘順決定和父親商量一下。這天回家,他的心情格外好,吃過晚飯他給父親卷了一支旱煙遞上,就有點緊張地站在父親身邊。他知道羊是家裏的命根子,而他的想法無疑會像大哥遷移那樣引起家裏的震動。這回不同以往和父親商量在東山種蕎麥還是種豆子,更不同羊羔出山背上打紅記還是綠記等等小事。
他幹咳了一聲,鼓起勇氣說:“爸,我想把咱家的羊賣出去一半,買個拖拉機搞副業呢。眼下羊正有膘,能賣好價。你說能行嗎?”父親驚愕地皺著眉頭問:“你說啥?”“我說把家裏的羊賣出去一半。”“這娃娃,羊咋敢賣嗎?家裏開銷全靠羊呢,換個鐵疙瘩來,忙的季節你出不了門,閑的季節誰有副業叫咱們搞呢?眼看著你們弟兄都長大了,要娶媳婦,要上學。娃娃,不是我攔擋,羊一個都不敢糟蹋。”父親的話在甘順的預料之中,他隻好耐心說通父親。他說家裏沒專人放羊,捎帶給別人放不好。再說草山一年不如一年,養羊的前景並不樂觀。最重要的是有了車他可以在老家閑時出去,家裏忙了再開回來拉莊稼,省力又能掙錢。
甘順的話父親並沒聽進耳朵,他蹲在炕上心不在焉地抽煙。他想大兒子非當“窮搬家”,如今就幾十隻羊的家業,二兒子又要換拖拉機。羊全身是寶,那鐵疙瘩一壞就不動彈了。隻要家裏平順,有糧不挨餓,有衣不受凍就行了,還能圖個啥好光景呢。他想不通兒子怎能生出這麼多歪枝來。大兒子走了他的心裏就夠痛苦的了,他沒能力給兒子修一院好地方,讓兒子自己白手起家去了,想見一麵都難啊!他又想甘順還沒說下親事,兩個小兒子的書也不知能讀出個啥名堂,家裏花錢的地方太多了,哪個窟窿眼眼都要錢呢。如果把羊賣了,家裏的開銷就更緊了。“不行呀,順兒,拖拉機咱沒有動過,不知脾氣。羊咱養了一輩子,知根知底。村裏人家家羊成群,你就收了那個心吧。我隻想讓你當個本分的農民,把地種好,把羊放好,娶個好媳婦,平平安安過日子。”
甘順見說不通父親,就天天睡在奶奶的炕上給奶奶說。隻要奶奶想通了,事情就好辦了。起初,奶奶對他的想法也不支持,後來他講得多了,奶奶就答應他勸說父親。甘順高興地捧著奶奶的臉親了又親。奶奶說:“事情還沒有著落,你就高興成這樣。你啊,要是把尋媳婦的事這樣熱心就好了。”甘順隻是“嗬嗬”笑。
就在這時,甘福回來了,令甘守勤吃驚的是大兒子回來竟是為了買拖拉機的事。甘福說甘城子附近正修公路,拉砂石能掙不少錢,他準備和甘順買輛拖拉機去搞副業。噢,看來兩個兒子早都串通好了,當父親的還有啥話可說。再說大兒子走時沒拿家裏一分錢,這家業該有他的份兒。
甘順事先並不知道大哥想買拖拉機的事,和哥哥的想法不謀而合,他非常高興。雖然他打心眼裏舍不得那些可愛的羊,但為了改變生活,也得忍疼割愛。是啊,鳳雨沒有發展的空間,就可以到外麵去尋嘛。世界那麼大,好男兒誌在四方。
當甘守勤家的一半羊被羊販子趕出圈時,甘守勤扶著門檻連送羊的力氣都沒有了。
兄弟倆一直把羊送到村口,羊不聽陌生人的話,開始亂跑。甘順吹了個口哨,它們就乖乖地順路走了,慢慢消失在甘順的淚水中……它們曾經是他的孩子,是他的知心朋友。他的人生,有多少美好的年華都是和它們一起度過的呢?童年時光他趕著羊兒和它們一起蹦跳,少年時光他揚著鞭兒和它們一起行走在山野裏,沐浴陽光,感受風雨,為它們操心,精心的喂養著它們。它們的毛皮裏生長著他的希望,它們的額頭上頂著他的微笑。他深深地愛著它們,如它們愛著他一樣。隻要他在它們身邊,它們就顯得很平靜,隻要他揚起鞭兒,它們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多年的默契,他放不下它們,它們離不開他了。他知道它們的心,它們也知道他的心。甘福拉著甘順說:“回吧,咱們喂它們這些年,它們也該給咱們出一把大力。有了車在外麵掙錢,不也和放羊的收入一樣嘛。”甘順說:“我能想通,就是心裏舍不得。”
兄弟倆並肩回來,見父親還坐在門檻上和羊說話。甘福說:“爸,賣出去些你也少操心了。”“賣,賣……”父親說。
第二天,他們就揣著錢去了甘城子。一星期後他們就開著拖拉機加入了拉砂石修路的勞動行列中。工地雖然很苦,但掙的錢還算可以。他們心裏樂滋滋的。
有一天甘順在抬大石頭時,把半邊指甲壓掉了,他急了跑到路邊的一戶人家找包手的布條。開門的是個披著長發的姑娘,見他敲門,姑娘就急忙把他讓進家門,尋出消炎粉和白布給他包紮。姑娘見血止住了,鬆了口氣說:“這下不能幹活了。”“皮外傷,不要緊的。”“十指連心疼呢。”她說著遞給他一杯水。“啊,謝謝你啊。”甘順站起來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沒關係的,你這麼客氣,還是緩兩天再勞動吧,要不然感染了。”她把他送出門說。“多謝,真不要緊的。”“你們這些移民,太能吃苦了。”
他們一直幹到深冬工地土凍停工,管理工程的人簡直被這兄弟倆的勞動熱情感動了。無論天多冷,他們都會上工。他們的衣服總是被汗水濕透。隻要能掙錢,受多少苦他們都樂意。他們兩膀有力,曾經有多少勁兒都白白浪費了。當他們貼身的衣兜裏有錢了,他們的汗水沒有白流,他們的心中怎能不高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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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臘月的一天清晨,天空飄著稠密的雪花。大片大片的雪花像蝴蝶一樣從天而降,翩翩起舞,美麗多姿。不多時大地就白茫茫一片,落上厚厚積雪的圓圓的草垛就像巨大的奶油蛋糕。
當人們推開門,地上的積雪已齊房台了。人們伸開膀子,打個舒坦的哈欠說:“喲,下大雪了。”如此厚的雪,年輕人把頭縮進被裏睡懶覺,老年人就起身掃雪了。女人們在灶膛裏生了火,把院裏的、打麥場上等處的幹淨積雪都收在筐裏,背回家融化成水存進缸缸盆盆。還有會過日子的人用架車把大路上的雪掃起來,拉到近處的田地裏、菜園裏壓墒情。
在這寧靜的雪天,李炬的妹妹李熳仍迷在繡花裏。冬閑兩月時間,她把哥哥的舊本子全學著剪了花樣。晚上她怕費油,就把燈芯壓得極小,一直繡到後半夜。漸漸地她繡了很多花門簾、花被罩和花枕頭。要不是媽媽罵她糟蹋白布,她還不好意思把自己的作品拿出來,連父母都驚訝自己的女兒有這等好手藝。也好,她死心塌地要學著繡花,誰也拗不過她。
李熳手巧的消息不脛而走,村上的姑娘和媳婦們紛紛前來討花樣兒。有些準備出嫁的女孩還央求李熳繡嫁妝,還有人央求她給自家的老人繡壽衣,她簡直忙得不可開交。父母見她答應下別人的活兒,就把油燈加滿油給她放在炕頭,既然答應了別人,就要繡好。李熳繡花到半夜時,父母從睡夢中驚醒隻好催她快睡,她口裏答應著,眼睛還在繡花布上。
就在這個下雪天,村裏來了一個賣繡花枕套的貨郎,他擔著擔子在家家門口叫賣。村裏的婦女一看那毛糙的機器繡花,個個搖頭說:“哪有熳兒繡的好。”貨郎在別處都招到了好生意,唯獨在鳳雨受到了挫折。他好奇地問:“熳兒是誰?有多大能耐,我去看看。”村裏人就給他指了路。
在鳳雨村的北頭,有三戶相距不遠的人家,他們的大門都向著同一條大路。說是大門,其實並沒有安門,是敞院。當然,鳳雨安大門的沒有幾家。他們的土坯房和村裏其他人家的沒有兩樣,家家隻有堂屋屋頂擺著青瓦。其餘的屋頂上壓著舊塑料,四麵的牆壁到處是水流的斑痕,看出他們的家境也不寬裕。
三家的狗叫得很猛,嚇得貨郎擔著擔子左躲右閃,正好李炬出來擋住了狗。一打聽這就是李家,他就要進屋暖和、喝茶。李炬見雪厚,就把他讓進了屋。一進門他就被堂屋門口掛的繡花門簾吸引住了,他這才知道鳳雨真有會繡花的能人呢。李炬媽見來了貨郎,就給他端來幹糧。李炬爸也急忙熬茶讓他暖和。貨郎讓李熳把繡花拿出來,他看罷說:“哎呀,這女娃有前程呢。你們要是信得過我,就把她送到我們那裏的刺繡廠去工作。”李家人笑著說:“她是自個兒繡著耍呢,也沒指望她拿這吃飯。”常言說:搖撥浪鼓挑擔,貨郎的話不算。誰能信他的話呢。“你們怕上當的話,讓當家的拿著這些花樣子到我們工廠看看。”他越說,李家人越覺得他騙人,工作就是那麼好尋的嗎?貨郎又說:“要不然我用新枕頭換你們的花樣總行吧。”他的枕套雖然繡花粗劣,但布料銀光閃閃,看起來很洋氣。他一看李熳的花樣個個很好,就取了幾個枕套全換走了。他走時對李炬媽說:“你家女娃的手這樣巧,快給她開個賣繡花的鋪子。”
自從貨郎把李熳的花樣收走後,她就學著用舊布做衣服。幾年後,當李熳自己開了一個裁縫店時,常常想起當年那個貨郎對她的啟發。
過了幾天,李熳想去周家鎮的裁縫店學手藝,父母同意了。於是李炬借來甘家的自行車,把她送到周家鎮一家做衣服比較好的店裏,師傅聽說李熳沒文化,不收她做徒弟,他們隻好回家了。這讓李熳很不服氣,回到家,她反複量著家裏的舊衣服,把它們拆開縫好,縫好拆開。李炬見妹妹樂此不疲地擺弄著舊衣服,就鼓勵她試著做新衣服。她尋出箱底的一塊新布,很快給爸爸做了件外衣,穿著非常合身。一家人大加讚賞,這給了她極大的信心。後來她又和甘寶一起設計,為甘寶做了一件別致的外衣,真是人見人誇。甘寶慫恿李熳快點買台縫紉機,那樣做活兒就快了。李熳說:“家裏挪不出錢來,等我哥高中畢業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