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算起來30年過去了,我心中一直有個遺憾:多次去過大同雲岡石窟,卻從來沒能了解有關它的更多知識,也許是太忙,再就是習慣使我在用哪方麵知識時才去突擊。但我一直有個心願,就是把大同的雲岡石窟好好了解一番。
這樁心事還是1973年埋藏下來的。那時,我已經在山西插隊5年了。1971年“9·13”,發生了黨的副主席林彪出逃並在溫都爾汗折戟沉沙事件,這個事件在社會各界引起的反響不亞於原子彈在心頭爆炸,進而產生了嚴重的信仰危機。所謂的“反修防修”真是通往光明的必由之路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走和貧下中農相結合的道路”、走“五七道路”真的能強國富民嗎?“文革”究竟是什麼性質的“革命”……如果諸多的治國方略都難以經受住“為什麼”的考問,那麼,你還有什麼必要可悲地堅守根本就沒人前來攻打的陣地呢?是不甘於繼續受愚弄的心思,讓我們開始挖掘自身的潛能。既然誰也靠不住,那就靠自己吧。那年春節,返京過年的插隊學生反複聚會,交流“覺醒”的經驗並且開始要逃離城市那無休止地鼓吹“戰略部署”的高音喇叭,也要擺脫農村那十分原始的勞作與束縛。而在全國各城市遊走,見識見識祖國的大好河山,自然是活力四射的年輕人的首選。也許我們幾位屬於先知先覺的知識青年,突然感受到自己被驅使的荒唐途徑是如此低劣,於是突然產生了懷古之幽情。時間反正有的是—插隊學生嘛,農村裏沒你們那一兩個狗屁不頂的勞力沒啥,照樣春種秋收,該分多少工分、該分多少口糧,跟你們在不在沒啥兩樣。所以我們可以想在村裏待就待、想離開就離開。
這年的早春。我和同村插隊好友鄭光召(後來的山西專業作家鄭義),還有我的另一個鄰居,一行3人從北京出發,路線是早就商定的:先去大同看雲岡石窟,再去北嶽恒山,然後去渾源縣的懸空寺,再去五台山,再去太原的晉祠,然後分手,光召和我回坐落在太行山上的窯子頭公社的大坪村,那位鄰居則返回北京。
在料峭春寒中,我們在各自背著簡單的行囊走出大同火車站。記得那是個深夜,到處都是灰蒙蒙霧靄,地麵上蓋著一層黑色的煤屑。空曠的大街上人跡寥寥,隻是從冷寂破敗的街道電線杆上的高音喇叭裏傳出當時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的歌曲。天色已晚,我們在車站小飯鋪裏隨便吃了點麵條就在車站的大木椅子上過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一邊打聽路一邊朝武周山走去。那時候不知道累,說說笑笑中就來到破敗的雲岡石窟麵前。這裏不像北京那些著名的寺廟都駐紮著軍隊,而是極端的冷落荒涼,給人的印象是根本就不見人的蹤跡。進門時那片顯然在過去是相當輝煌的建築,如今極其破敗荒蕪。這一點倒是與北京的各大名勝相同。當然啦,根本就沒門票收售的問題存在。畢竟,“文革”中已經關閉了公園,人們已經除了投身到“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轟轟烈烈的運動中,其他一切都屬於“封資修”了,均屬被滌蕩之列。所以,前來這裏遊玩的我們,總是在當地民眾怪異的目光中接受洗禮。
出發前,我翻看了一本很老舊的中國地圖冊。那是一本挺厚的老地圖冊。上邊有中國各省市名勝的詳細介紹。我還記得去太穀插隊前,翻看它時,得知太穀是孔祥熙的老家,記得還說太穀是“屋舍儼然”,“食饃飲瓊”,“經商者多”,“大煙槍多”……至於大同雲岡石窟,介紹得當然也隻是大致的輪廓:位於大同市西十六公裏的武周山南麓。東西綿延一公裏,為全國石窟之冠。也是研究我國雕刻、建築等方麵的博物館。遠在1500多年前,在生產力極端低下的條件下,建造出如此雄偉而精美的石窟群,充分反映了我國古代勞動人民的高度智慧和驚人的創造才能……原以為能在這裏通過石碑或一些文字記載,了解到更多的知識,但是,根本沒有。其實我們當時的期望值也並不高。按照當年流行的觀念,哪個名勝古跡不被列入“四舊”的行列呀!偉大領袖號召:“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破‘四舊’,立‘四新’”—那是何等深入人心的口號呀。
其實在此前,北京眾多的名勝古跡都留下過我們結伴而遊的足跡。最多的當然是長城。每當大雪紛飛時,我們就招呼上一幫同學,直奔清華園火車站,搭上火車就走。那是“停課鬧革命”時期,上火車根本就不買票,來查票了,就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是紅衛兵小將,沒錢!人多勢眾,驗票的工作人員也不敢惹,男男女女的同學吵吵嚷嚷地在居庸關車站下車。下車先看看詹天佑的銅像,還會有同學論證一番詹天佑像該不該被推倒—他算不算資產階級反動權威,雲雲。當然也沒人付諸行動。然後再到長城上體會一下“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雄渾景致。再如上方山雲水洞、鳩峰、香山碧雲寺、臥佛寺等,都是我們神遊的絕妙去處。有時是當天往返,有時則背個小小的行囊,徒步前往,隨便在野地或農舍裏忍上一宿。所到之處,都能看到紅衛兵小將“破四舊”留下的痕跡。遭到破壞的地方,一般都經曆過這樣的步驟:先是紅衛兵小將將佛像、神龕砸毀,將香爐以及供佛的一應用具都當“牛鬼蛇神”掃地出門,砸個稀巴爛。上山來踏青或野遊的“逍遙派”前來尋幽訪古的還真是不多,但來了就破壞則是眾人的通病。那時交通不便,也沒有飯館之類的商店,所以,前往者一般都是在破廟前野炊燒飯,晚上則龜縮在破廟裏。燒飯的柴草或是找些幹枯的樹枝,再就是將破廟的門窗踹下,點燃篝火,就聊上一夜……事後,就留下一片狼藉的景觀。
但是雲岡石窟似乎沒有新近破壞的痕跡,看上去就像是已經遭到上百年的冷落了。而且除了我們三人,就再沒人前來光顧。踏在吱吱呀呀作響的樓梯踏板攀高時,還必須拂去經年塵封的蛛網。手使勁地抓住那很陡同時又搖搖欲墜的樓梯木扶手,生怕它突然坍塌。光線黯淡,室內的佛像肅穆無聲,隻有突然被驚起的蝙蝠,突然間發出被打擾的不滿的怪聲,以及急速周旋的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