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學時讀普希金的詩《致大海》,一些詩句至今在腦海中縈回:“……自由奔放的大海……翻滾著蔚藍色的波浪,閃耀著嬌美的容光……喧騰起來吧,激蕩起來吧:哦,大海呀……”還有萊蒙托夫的詩句:“遠處白浪滔天,隻見霧海孤帆。朋友,讓我們去遠航,走向海角天邊。”當時年幼,並不了解普希金和萊蒙托夫的處境及詩文的政治含義,卻對蔚藍大海壯闊與澎湃的旋律產生了無限的遐想。
我向往見到大海。海水真是鹹的嗎?
這個向往竟然當真在我上中學期間實現了!
那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1968年,清華大學“團派”和“414派”武鬥得如火如荼。作為清華附中的革命小將自然也是當仁不讓。校舍和宿舍變成了戰場,課桌椅都堆積在出入要道成了抵擋對方的壁壘、戰壕……跟著參加了幾次手執鋼釺打造的長矛進行的夜戰後,我很厭倦,覺得這根本就毫無意義,於是便想早日去廣闊天地與貧下中農相結合。剛好東北虎林的850和853農場招收了不少北京中學生去充當兵團戰士,我便與我們班一個叫徐紀生的同學一起扒車前往。到了哈爾濱,徐紀生投靠親友去了,我便獨闖東北虎林。853農場有個101中的同學叫錢永博,我們是在“文革”中相識的,我決定去投靠他。還有十來個北京各校的中學生與我命運相仿,都是因為家庭出身問題而隻身前往“支邊”。其中兩位也是北京女一中的同學,很是嬌小體弱,但她們倆共闖天涯的魄力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盡管我們處處低眉順眼隻是埋頭苦幹,但農場方麵仍堅決拒絕收留我們。理由很簡單,這裏靠近“蘇修”邊界,你們均屬“政審”不合格的一類,鬧不好會叛國投敵。但我們堅持著。白天跟同學們一起幹活,晚上我獨自睡在食堂的糧食垛上,半尺來長的老鼠就在我的身上竄來竄去……終於有一天,場方給了我們每人一張返京的火車票,並下最後通牒:你們再不離場,我們就下鐵手腕了!經過緊急磋商,隻有我和另外三名101中的男生決定撤出戰鬥,收下車票準備打道回府。走前,我跟北京兩位女一中的同學聊了聊,我說,人家不收就別賴著啦,見好就收吧。其中一位嬌小的圓臉大眼睛女同學(記得她姓郭),不屑地哼了一聲:“就是嫁也要嫁在這裏—我不信他們不收留我!”這話讓我眼若驚鴻地瞥掃了她一眼:“當嫁娘?!”她似乎也覺得自己說走了嘴,臉一紅:“反正我們不走。”
首次闖關東便遭滑鐵盧。但少年不知愁滋味。我知道返京的這趟車途經北戴河,何不去看看大海!滿足這個夙願也不錯呀。便將打算跟101中的幾個同學說了。這哥仨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幹部子弟,說起北大荒,張口閉口“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雖然爹媽在挨整,但並不影響他們奔放豪爽的性格,一路上胡扯八道的也很開心。再說大海他們也沒見過,幹嗎不去呀!
誰知在北戴河火車站,剛下車就被攔住了,說相關領導正在這裏開啥會呢,閑雜人員一律不得入境。隻好反身又上火車。在車上,我說,那咱們就秦皇島下,無非就是繞道去北戴河唄。記得那時的秦皇島到北戴河的馬路還很狹窄,似乎還有相當一段距離是土路,汽車很少,大多是馬車或自行車在路上行駛。有輛在秦皇島卸了貨的馬車空車返回北戴河,我們給了車把式幾枚毛主席紀念章,求他載我們去北戴河。這樣,在滴答的馬蹄聲伴奏下,我們開心地到了北戴河。
記得他指給我們大海方向時已是晚上。路上幾乎沒有什麼人,到處黑黢黢的。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隻記得那晚的月亮又圓又亮,橘黃色的月光透過茂密的樹叢枝葉灑下來。我發現我們走的根本就是沒人走過的路,雜草叢生,但地勢還算平坦。突然,我聽到一種在城市裏生活慣了的人聽來很奇特的音響,是那種深沉而悠遠的“嘩”、“嘩”的很有節奏的聲音。最初,我還有點奇怪,突然,我意識到了,這就是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呀!那瞬間我睜大眼睛,透過樹木的間隙往前方搜尋,隻見橙黃色的月光被一種黑色的綢緞似的東西撕扯著、顛簸著,於是,那月光就像億萬個蛋黃一樣在黑色綢緞上跳躍起伏……我神經陡然一振,大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