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那就是大海呀!”
一邊叫著,一邊撕扯著衣褲,一邊飛也似的穿越樹林朝大海跑去。他們幾個也歡快而粗野地也大叫著、奔跑著……
我們就這樣在大海中裸泳。海水真是鹹的!苦澀的鹹!真是新鮮!
如今,我還保留著那張花了一兩元錢照的黑白照片:我手捧紅寶書,傻裏傻氣地站在礁石上,背靠著沒啥風浪的大海,照片左邊框上印著一行黑字“跟著毛主席在大風大浪中奮勇前進”;最下一行是:1968年北戴河。101的幾個同學在海邊嬉戲,我則坐在海邊的礁石上極目海天,思索著命運的奇特。不知為什麼,女一中的那個姓郭的女孩“嫁也要嫁在這裏”的話總是隨著浪濤一起衝擊著我的思索緒。我竟湧出個莫名其妙的想法:“她婚嫁時,要是能在北戴河舉行婚禮就好了,那也算是很別開生麵啦……”
不想,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竟然從二十世紀伴隨我至今。每到北戴河,我就想起當年那個女一中的郭同學,她出嫁時可到北戴河一遊?
命運之舟載著我翻波湧浪,想不到我因為耍筆杆竟然入了作家協會。1981年盛夏,北京作協組織作家到北戴河避暑並采風,我故地重遊,真是感慨良多。獨坐在海邊礁石上邊極目遠眺時,竟然又想到了女一中那個郭姓女生。她是不是真的嫁在北大荒了?當然,這念頭隻是很不嚴肅地一閃而過。但當我返回賓館時,帶隊的北京作協秘書長鄭雲露召集我們說:晚上有對北戴河的小青年在這裏舉行婚禮,聽說北京作家在這裏,請我們參加。還要請作家代表發言祝賀。我一聽就很興奮,剛才還想象著女一中那同學能在北戴河舉行婚禮呢,卻碰上了當地人舉辦的婚禮!那時我已完婚。跟大多數中國人當年的婚禮大同小異:在照相館照張黑白的結婚照,在相關部門領取幾張買木板床、三開門大衣櫃和一套餐桌椅的票證,再擺兩桌所謂的酒席,請上雙方的家長及親朋好友,就完事了。能在北戴河賓館裏舉行婚禮,真是太幸福了!
跟如今的婚禮比,這對小青年的婚禮當然也是簡樸得很,並沒有大宴賓客,也沒有如今的司儀和車隊等。隻是在大廳裏擺了幾行桌椅,桌上也隻是有些茶水和小碟糖果。但照我們一行看來,已是相當豪華。按照鄭大姐的安排,作家中傑英代表我們發言。一番祝福的話之後,中傑英開始憶苦思甜:
“……在如此美麗的北戴河舉辦婚禮,我們是想都不敢想。你們太幸福了。凡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有兩個媽,一個是我親媽,再一個就是我媳婦,她比我大將近二十歲……”
中傑英1957年被打成“右派”時還是清華大學的學生。後來在勞改隊裏沒住的地方,也天天吃不飽,是一位有兩個孩子的寡婦收留了他。那女人給他縫補衣衫並在糧票和費用上接濟他,後來他們結婚了。結婚時,那女人被單位領導批評,還威脅要開除她。但她不顧一切嫁給了這個年輕的“右派”。結婚時,他們的婚房隻是一間簡陋的平房,新婚床鋪隻是一塊用磚頭支起來的門板,新婚的飯也就是買了五角錢的肉末,吃了頓炸醬麵……沒有同事和親朋好友前來祝福—一個“右派”的婚姻呀!
我注意到,那個北戴河的新娘聽得熱淚盈眶。新娘健康美好,就像北戴河一樣煥發著朝氣和魅力。她一身落落大方的新裝襯托出她那紅潤的橢圓形的臉龐,健康、質樸而又大方,她的形象再次莫名其妙地讓我想起非要落戶北大荒的女一中的女生……是的,那時結婚慶典上也並不像現在這樣披著白色的婚紗裝,新郎也不是如今這樣西服革履。但是他們的整潔和滿麵容光,已經讓我們這些業已完婚的人羨慕不已。在賓館裏完婚,多牛呀!
該新婚夫婦致答謝辭了。顯然,那新郎不太善言辭,隻好讓新娘致辭。隻見她大大方方地拉著新郎官走到中傑英麵前,深深地鞠了個躬。然後忽閃著大眼睛,似乎在琢磨說些什麼,半晌,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