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來排隊的人越來越多。這大約都是北京人了，有家有業的，以為在溫暖的被窩裏睡個踏實覺，然後起個大早就能完成這個掛號工程！想得美！來了您就知道您那無異於睜著眼珠做美夢！
天光越發明朗起來。被希望鼓噪的、在這裏忍了一宿的人們顯得格外精神。你看吧，特別是排隊排在前麵的那些男人女人們，個個精神高昂，嗓門都很大：“排好隊啊，前後都認準人啊！”而在隊伍周圍像兔子一般警覺的、又冒充掛號者的男人和女人也出現了，他們則在病患者周遭低聲咕噥著：“專家號啊，誰要專家號！”但是壓根兒就沒人答理他們。所有真正排了一夜隊的人豈能在黎明時便前功盡棄？！誰不滿懷希望呀！甚至像我這樣排在百號開外的人還想著孤注一戰呢！但我已經認準了一個像是老娘們一樣滿臉橫肉的票販子，心想，我若抓不到號，就買他的了！
再看熬了一夜的掛號者們，尤其是排在前十名的人，絕對都是虎狼般凶猛的角色。無論男女，都是後麵的摟著前麵人的腰——男女也不分啥界線了，女人抱男人的腰，男人抱女人的腰，這樣一直排下去，起碼得到第20個！這樣奇特的隊伍就擁擠在那個狹小的通往掛號大廳的門口。這一串串由人貫穿起來的“人葫蘆”就這樣緊密地大團結著，讓後麵看著的人都不由得腎上腺素加緊分泌，滿臉通紅甚至呼吸急促。
我心想，完了，這一夜看來真要白搭了。不由得又去用眼光尋覓那個票販子……突然，前麵大亂！人們都擁往另一扇門！它與排號者預先設想的按順序進入的那道門相距有三五米—怎麼回事？開這道門啦？！原先那個門前互相抱腰的人們大約也沒想到會出這種事兒，大部分人還死死地抱著前麵人的腰。這些有著從眾心理的人們顯然很認死理—我們是排了一夜隊的前十名！我們一準在最前麵，哪扇門開開也沒有我們堵著的這扇門好用！也許他們是這樣想的，否則他們為何還死死地抱在一起呢？但是有後麵的人已經往那扇打開的門衝去！而且進去了！這些抱著腰的人中有腦瓜靈的，想掙脫出隊伍從那打開的門中衝進去，但是卻被後麵的人依舊死死地抱住脫不得身！於是又發生了為掙脫而打鬥的聲音……
說是遲，那是快，我突然意識到：機會來啦！撒丫子往那門裏衝去！多虧我們這段隊伍沒有抱腰摟胯的！我動如脫兔，一下子就衝進那道打開的門。盡管此時這道小門已被堵得水泄不通，但我還是躋身於略顯空曠的掛號大廳裏了！我繼續緊繃著神經，朝西麵的掛號窗口奔去！在一個相對人少的掛號窗口我戛然而止！哦，謝天謝地！算算我前麵的人，我是第13位！而隻是一眨眼的工夫，我身後就增加到三五十人了！再過片刻，掛號大廳就擠得水泄不通了。而那些排了一夜隊的摟腰抱胯的哥們弟兄、嬸嫂姐妹們，由於醒悟得晚，此刻都在我們後麵。他們在那裏憤怒地罵街，但有什麼辦法呢？大廳裏已經有很多保安，誰若加塞兒或叫罵都會被“請”到一邊去。
顧不上憐憫他們了，我自己還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呢！看看掛號窗口上的牌子，誰又能不提心吊膽呀！分明地，那告示牌上寫著每日專家門診病患的人數—當然也就是能在窗口掛上號的人數是極為有限的。我隻關心心內科。上麵寫著：心內科10名。哇！太不靠譜了吧？！醫生不可能這一天隻看10個病人呀，可他們的號都跑哪裏去了？！排了一夜的隊，才有10個號？！我再次陷入絕望。但是我想起毛主席語錄：“勝利往往在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沉住氣，沉住氣……
隊伍在緩緩地移動，心內科每掛上一個號，那數字就遞減一個。當在我前麵還隻有三個人的時候，心內科的號已經隻剩一個了！天知道我那時緊張到啥份上。我隻覺得我的兩隻眼睛像是噴火一般盯住那個阿拉伯數字“1”！我真怕在我前麵有人也掛心內科！這麼多窗口，這麼多隊伍！無論哪個窗口有個人掛這個科，我就完了！真正是在黎明前倒下了！我腦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現出小時候看的話劇《中鋒在黎明前倒下》，於是心裏就總是神經質地念叨起這個話劇名。
謝天謝地！居然我是這個窗口的第一名了！而那個阿拉伯數字“1”還巋然不動！大寫的“1”呀！給點麵子吧！別讓別人搶去呀！我清楚地記得，在前麵的那位掛號者剛繳完錢、而那收費的醫務人員剛剛將零頭找給他時，我便搶先說：“心內科！”接著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掛號費和醫療手冊等塞進窗口。那醫務人員大概理解我的心情，眼也不帶抬的，伸手就按了一下那個數字—在我這裏，它變為“0”了，這一刻，我真正地理解了什麼叫如釋重負！
拿著那個小小的應診單，我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真的，是真的！不是從票販子手裏買的，是我熬了一夜拿下的！我的大寫的“1”呀！而且上麵言之鑿鑿地寫著十點半前到心內科候診的字樣！哦，我終於給我老母親掛上這個“登天”號了！
勝利的喜悅讓我煥然一新。我覺得肚子空得很，應該去墊巴墊巴肚子了！再就是，作為勝利者，我有“重上井岡山”重溫舊夢的強烈欲望。我要去看看我熬了一夜的後花園—就是夜裏紮堆排隊的地方。我滿懷勝利的心情，沿著衝進來的那道門信馬由韁地緩緩行去。看著那些依然如無頭蒼蠅般在掛號大廳裏衝來蕩去的人們，我真是慶幸自己高人一籌。想想，若不是我眼明腳快一點，這一晚不真白熬了？！
然而當走到那個我衝進來的小門口時，一個場景讓我目瞪口呆：分明地，跟我排了一夜隊的、在我前麵的那個婦女，竟然在這門口一側席地而坐呢！身旁，是她那放了一夜的茶水玻璃缸子和幾個涼包子。她坐在那裏，睜大著眼睛，冷漠地看著那些出入這扇門的人。看見我，她問：“抓上了？”我點點頭：“嗯。”“你真好命呀！俺今個是第四天了！”
“你怎麼不衝進去試試？”她苦笑了一下：“我衝了三天了，沒用！唉，再耗一天吧……”
說實話，我真想把我手中的號給她。但是……我那87歲的老媽，同樣也非常渴望這個號呀！如果是為我看病，我給她沒問題，但這個號是我母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