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那個長椅上已經被一對男女占上了,他們坐在那裏熱火朝天地聊著。得,另尋他處吧。好在我已經在協和醫院的各個緊閉的科室門前都溜達過了,知道還有些備有椅子的地方。雖然不如這裏更隱蔽,但好歹能休息就成。這日子口上,能將就就將就了。轉了兩個彎,我就又找到一排銀灰色的鐵椅子,盡管它們都是單個的,躺下去會硌著腰,但有個地方能躺下就很享受了。誰知躺下沒多久,就聽到一陣腳步聲朝我走來,接著一個男聲在耳邊炸響:“嘿,起來起來,不許在這裏睡覺。現在是淨院時間,去外邊去!”我訕訕地爬起來,看到一個穿一身白大褂的醫院工作人員正威嚴地居高臨下地嗬斥我。有啥說的?我乖乖地爬起來,剛要往右邊走,他又厲聲喝道:“往這邊走!還要上哪兒去呀!”我幾乎是被押送著給攆回到等候掛號的大院裏。看看手表,才深夜一點十幾分。
我在這個院子裏走走坐坐,坐坐走走,時間真是很難熬。排隊那地方已經去過多次了,也在那裏席地而坐著排了一個來小時的隊,跟前前後後的掛號者也可算是半熟臉了。自然,枯燥的熬夜會帶來很多話題,尤其是這些病患的家屬,會在這樣的場合問問“給誰這麼玩命地排隊掛號”“這是第幾次來北京了”“病情有起色沒有”等。你聽吧,真是家家有本“苦經”。我前邊那位五十來歲的壯實婦女是個山西人,老公患病多年,在家鄉一直也治不好,人家多說是心腦血管病,總是胸口痛,吃啥藥也不管用,“這麼一病多少年,還不如上北京大醫院,徹底看一下,一時多花錢,日後少花錢!一咬牙,來了!誰知壓根兒掛不上號。這不,排三天隊了。票販子的號咱也不敢買,也買不起。農村人,不怕苦受。排唄,不就搭工夫嗎。回村還能跟人家講呢,在北京風風光光地玩了多少天呢!”她苦笑著,“其實都搭在掛號上了,沒看好病哪還有心思去逛!大哥不瞞你,到如今俺們也沒逛趟王府井呢!全泡在這裏嘍。”另一個排在前麵的滿臉皺紋的男人隻是一個勁兒地苦笑、抽煙、抽煙,苦笑。他不願談自己的事兒。隻是時不時地念叨說:“不知今天運氣咋樣,別又白搭一夜!”我看他們那老實巴交的樣子,在這裏又人生地不熟的,心想,這叫看病?純粹是活受罪!多虧家人身體還好,要不,來北京時是一個病人,回家時,這個病沒治好,又給累病一口子!
三點來鍾的時候是最累的時候,終於沒人聊天了,淩晨的寒氣也越來越重。饑寒交迫中,我開始哈欠連天了。於是又想去科室的長凳上眯瞪眯瞪去。於是告訴前麵那個大姐,我去一會兒就回來,讓她幫我照看一下。她說:“你可快去快回呀,早上快開門時,可亂了!保不齊咱們排了一夜的隊就被衝亂了!”我答應著,匆匆離去了。
被攆出來時那扇門已經從裏麵鎖死,我隻好又溜達到醫院的北門急診掛號處,急診掛號大廳裏也已經沒幾個人了。從那裏再次溜進了剛才躺的長椅上,此時這裏已是空無一人,我終於又能躺在平整的平麵上了。人疲乏到一定程度才能感受到伸展地躺下來的舒適,但是心可平靜不下來呀。我原說要在三點半時去排隊,再晚了就會上人了!千萬別抓不上號!老娘還在家裏滿懷期望地等著看病呢!在我母親眼裏,我似乎是很能辦事的,所以有什麼重要的事兒都跟我商量。既然我誇了海口,說“去登趟天”,她就肯定認為我能成功。現在已然三點五十了!想到這裏,我一骨碌地爬了起來,在開水房裏把我那大罐子茶缸續滿了水,急匆匆地走出急診大廳,又借著街道上蒼黃的燈光匆匆趕回排隊的大院。果然不出我所料,已經上人了!找到我排隊的那位大姐時,無疑那個隊伍又加長了很多。而我們所站的位置,也相對地又往後錯了10來米!
“怎麼咱們前麵加了這麼多人!”我問。
“咳,沒法說呀。人家手裏都有號呀。剛才顯得人少,是拿了號就找地方休息去了。看看快到時候了,就回來了唄。”
聊天時我知道,心內科每天在掛號廳裏充其量也隻發放二三十個號,欲掛上純粹就是碰運氣。看看我前麵這位老實巴交的大姐,她都排三天了,還沒拿上過號呢,真是老實得可以呀。此時的我心裏七上八下起來,這一晚上,難道要功敗垂成?哦哈,那可真是貽笑大方了。想我,已經是六十好幾的人,居然還要熬夜排隊掛號!還是沒權也沒錢呀!要不然,至於受這份罪嗎?再一想,咳,別怨天尤人啦,老百姓都是這麼過日子的,跟大家夥兒一個樣子吧!隻當個樂子吧。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經得住!熬他一天兩夜的沒問題!
終於,天蒙蒙亮了。院子裏開始活動起來。那場景讓我想起插隊時養雞的雞舍—天蒙蒙亮,那雞娃們就輕聲地唧唧喳喳起來,然後就是公雞嘹亮地啼鳴,然後大大小小的公雞母雞就開始大聲地嘀咕起來。聲音越來越大,知道主人來打開雞舍的門。所有的雞便爭先恐後地蜂擁而出。現在也是,最初是早起的幾家開始收租來的折疊躺椅、大衣等家什,然後就去租賃這些物件的那位老太太那裏歸還並取回押金證件等。後來醒來的人多了,聲音也逐漸大了起來。新的一天,新的期待終於快有眉目了。可以說,所有的人都企望能如願以償地抓到號!一個專家號!一個能讓自己的家庭和親人重獲安康的號!這個號,在此時此刻就是他們的理想和抱負,就是他們全家期待的節日。他們為此付出了金錢、時間和精力,他們甘願為此付出更多的東西,唯一期望的就是能換來健康!
我當然也是這樣。我默默祈禱:別讓我白熬這一夜!但同時我也清醒地意識到,一切都不那麼簡單,否則就不叫“打仗”了。我媽則說是“登天”!也許是怕老母親因我掛不上號著急上火,我默默決定:若掛不上號,我就隻有從票販子手中高價買號了,破財消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