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
福爾摩斯先生,開當票的人的買賣多半是在晚上,特別是在星期四和星期五晚上,這正是發薪前兩天,所以在上午多賺幾個錢對我來說是很合適的,而且我知道我的夥計人挺不錯,要是有什麼事的話,他肯定會照料好的。
我說,‘這對我很合適。薪金多少?’
‘每周四英鎊。’
‘那工作怎麼樣?’
‘隻是掛掛名而已。’
‘你說掛掛名是什麼意思?’
‘唔,在整個辦公時間你必須待在辦公室,或者至少在那樓房裏待著;如果你離開,那你就是永遠放棄了你的職位。這點遺囑上說得很清楚。如果你在這段時間裏稍微離開一下辦公室,那就是沒有按照條件辦事。’
我說,‘一共隻有四個小時,我怎麼也不會離開的。’
鄧肯·羅斯先生說,‘不得以任何理由為借口,不管是有病、有事或其他理由都不行。你必須老實待在這裏,否則你就會丟掉你的職位。’
‘幹什麼工作呢?’
‘你的工作是抄寫《大英百科全書》,這裏有這個版本的第一卷。你要自備墨水、筆和吸墨紙。我們隻提供給你這張桌子和這把椅子。你明天能來上班嗎?’
我回答說,‘當然可以。’
‘那麼,傑貝茲·威爾遜先生,再見,讓我再一次祝賀你幸運地得到這個重要職位。’他向我鞠了個躬。我隨即離開了那個房間,和我夥計一起回家去。我為自己的好運氣高興得六神無主,簡直不知所措了。
唔,我整天都在思量這件事。到了晚上,我的情緒又消沉來了,因為我總覺得這件事一定是某種大騙局或大詭計,雖然我猜想不出它的目的是什麼。說有人立下這樣的遺囑,或者給那麼多的錢讓人做像抄寫《大英百科全書》這種簡單的工作,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文森特·斯波爾丁想盡一切辦法寬慰我。到就寢時,我已經得出結論,不管怎樣,我決定第二天早晨去看看是怎麼一回事。我花一個便士買了一瓶墨水、一根羽毛筆、七張大頁書寫紙,然後動身到教皇院去。
唔,讓我又驚又喜的是,一切都很順利。桌子已經擺好了,鄧肯·羅斯先生在那裏照料,好讓我順利地開始工作。他讓我從字母A開始抄,然後離開,但他不時進來看看我工作進行得是否順當。下午兩點鍾他和我說再見,並稱讚我抄寫得真不少。我走出辦公室後,他就鎖了門。
福爾摩斯先生,事情就這麼一天天繼續下去。到了周六,那幹事進來付給我四個英鎊的金幣作為我一周工作的報酬。下星期是這樣,再下星期還是這樣。我每天上午十點到那裏上班,下午兩點下班。之後鄧肯·羅斯先生就漸漸地不怎麼來了,有時候一個上午隻來一次,再過一段時間,他就根本不來了。當然,我還是一刻也不敢離開辦公室,因為我不敢肯定他什麼時候會來,而且這個職務確實不錯,很適合我,我不願冒任何丟掉它的風險。
就這樣,八個星期過去了。我抄寫了‘男修道院院長’、‘盔甲’、‘建築學’和‘雅典人’等詞條;並希望由於我的勤奮努力,不久後我就可以開始抄寫以字母B為首的詞條。我花了不少錢買大頁書寫紙,我抄寫的東西幾乎堆滿了一個架子。可突然,這整個事情就宣告結束。
“結束?”
“是的,先生。就是今天上午結束的。我照常十點鍾去上班,可門是關著而且上了鎖,在門的嵌板中用品頭釘釘著一張方形小卡片。卡片就在這兒,你們可以看看。”
他舉著一大約有便條紙大小的白色卡片,上麵寫著:
紅發會業經解散,此啟。一八九〇年十月九日。
我和夏洛克·福爾摩斯看著這張簡短的通告和站在後麵的那個人充滿懊惱的愁容,這件事的滑稽可笑完全壓倒了其他一切考慮,我們兩個人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的委托人滿麵通紅,暴跳如雷地嚷道:“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可笑的。如果你們不會幹別的隻會取笑我的話,那我就去別處。”
福爾摩斯大聲說:“不不。”
他一邊把已經半站起來的威爾遜推回那把椅子裏,一邊說,“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你這個案件。它太不尋常了,實在讓人耳目為之一新,但是如果你不見怪的話,我還是要說,這件事的確有點可笑。請問,當你發現門上卡片時你是怎麼做的?”
先生,我當時很震驚,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向辦公室周圍的街坊打聽,但是他們誰也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最後,我去找房東,他住在樓下,是個會計。我問他能否告訴我紅發會出了什麼事。他說,他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一個團體。然後,我問他鄧肯·羅斯先生是什麼人。他說,他對這個名字很陌生。
我問:‘唔,那住在7號的那位先生呢?’
‘什麼,那個紅頭發的人?’
‘是的。’
‘噢,他名叫威廉·莫裏斯。他是個律師,他暫時住在我的屋子,因為他的新居還沒有準備好。他昨天搬走的。’
‘我去哪能找到他呢?’
‘噢,在他的新辦公室。他的確把他的地址告訴我了。是的,愛德華王街17號,就在聖保羅教堂附近。’
福爾摩斯先生,我馬上就去了那裏,但是,當我找到那個地方時,我發現那是個護膝製造廠,這個廠裏誰也沒有聽說過有個叫威廉·莫裏斯或叫鄧肯·羅斯的人。
福爾摩斯問道:“那你怎麼辦呢?”
“我回到家去,接受了我夥計的勸告。可他的勸告根本幫不上忙。他隻是說,如果我耐心等待,也許會收到來信,能從中得到消息。但是,福爾摩斯先生,這些話並不是那麼中聽的。我不願意不經過鬥爭就失去這麼好的職位。因為我聽說你肯給不知道怎麼辦的窮人出主意,我就立刻到你這裏來了。”
福爾摩斯先生說:“你這樣做很明智。這是樁很了不起的案件,我很樂意接手。從你告訴我的經過來看,它牽連的問題可能要比乍看起來更嚴重。”
傑貝茲·威爾遜先生說:“夠嚴重的啊!你想想,我每周損失四英鎊。”
福爾摩斯又說:“就你本人來說,我覺得你不應該抱怨這個不同尋常的團體。恰好相反,據我所知,你白白賺了三十多個英鎊,且不說你抄了那麼多以A為詞頭的詞,增長了不少知識。你做這些事並沒有吃虧嘛。”
“是沒有吃虧。但是,先生,我想知道那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都是什麼人?他們拿我開玩笑的目的又是什麼——如果確實是開玩笑,那他們的這個玩笑倒是花了不少錢啊,他們花了三十二個英鎊。”
“這點我們會努力替你弄清楚。但是,威爾遜先生,你先回答我一兩個問題。第一個,讓你認真看廣告的那位夥計,他在你那裏待了多久?”
“在發生這件事前大概一個月。”
“他是怎麼來的?”
“他是看廣告應征來的。”
“隻有他一個人申請嗎?”
“不,來了十個人申請。”
“你為什麼選中他呢?”
“因為他靈巧,索費不多。”
“實際上他隻領一半工資?”
“是的。”
“這個文森特·斯波爾丁什麼模樣?”
“小個子,體格健壯,動作很敏捷;雖然年齡約在三十開外,臉皮卻很光滑。在他的前額,有一塊被硫酸燒傷的白色傷疤。”
福爾摩斯十分興奮地挺直了身子,說:“這些我都想到了。你有沒有注意到他的兩隻耳朵上穿了孔?”
“是的,先生。他跟我說,是他年輕時一個吉起賽人給他在耳朵上穿的孔。”
“唔,”福爾摩斯漸漸陷於沉思之中,“他還在你那嗎?”
“噢,是的,我剛就是從他那過來的。”
“你不在的時候生意一直是他照料嗎?”
“先生,我對他的工作沒什麼抱怨,上午的買賣本來就不多。”
“行啦,威爾遜先生,我將愉快地在一兩天內把我對這件事的意見告訴你。今天是星期六,我希望周一我們就可以得出結論。”
客人走後,福爾摩斯對我說道:“好啦,華生,依你看,這是怎麼回事呢?”
我坦率地回答說:“我一點也看不出問題來。這件事實在太神秘了。”
福爾摩斯先生說:“一般地說,越是稀奇的事,一旦真相大白,就可以看出並不是那麼奇特。那些普普通通、毫無特色的罪行才真正讓人迷惑,就像一張的平淡無奇的麵孔最難以辨認一樣。但是,我必須立馬采取行動處理這件事。”
我回答他:“準備怎麼辦呢?”
他說:“抽煙,這是需要抽足三鬥煙才能解決的問題;同時我請你在五十分鍾內不要同我說話。”
他蜷縮在椅子裏,瘦削的膝蓋幾乎就要碰到他那鷹鉤鼻子。他閉上眼睛靜坐在那裏,叼著的他那隻黑色陶製煙鬥,很像某種珍禽異鳥的那個又尖又長的嘴。我認為,他沉入夢鄉了,於是我也打起瞌睡來;正當這個時候,他忽然從椅子裏一躍而起,一副拿定了主意的樣子,隨即把煙鬥放在壁爐台上。
他說:“薩拉沙特今天下午會在聖詹姆士會堂演出。華生,你看怎麼樣?你的病人允許你有幾小時的空閑嗎?”
“我今天沒什麼事,我的工作向來不是那麼離不開的。”
“那戴上帽子,咱們走吧。經過市區時,我們順路可以吃點午飯。我注意到節目單上德國音樂不少。我覺得德國音樂比意大利或法國音樂更加優美動聽。德國音樂聽了發人深省。我正想做一番內省的功夫,走吧。”
我們坐地鐵一直到奧爾德斯蓋特;再走一小段路,我們就到了薩克斯·科伯格廣場,上午聽到的那奇特的故事就是在這裏發生的。這是一些湫隘狹窄破落而又虛擺場麵的窮街陋巷,四排灰暗的兩層磚房排列在一個有鐵欄杆的圍牆之內。院子裏雜草叢生,草坪上幾簇枯萎的月桂小樹叢正在煙霧彌漫和很不適意的環境裏頑強地生長著。在街道拐角的一所房子上方,有一塊棕色木板和三個鍍金的圓球,上麵刻著“傑貝茲·威爾遜”這幾個白色大字,這個招牌向人們表示,這就是我們紅頭發委托人做買賣的所在地。夏洛克·福爾摩斯在那房子麵前停了下來,歪著腦袋細細察看了一遍這所房子,眼睛在皺紋密布的眼皮中間炯炯發光。隨即他漫步走到街上,然後再返回那個拐角,眼睛注視著那些房子。最後他回到那家當票坐落的地方,用手杖使勁地敲打了幾下那裏的人行道,之後便走到當票門口敲門。一個看上去很精明能幹、胡子刮得光光的年輕小夥子立刻給他開門,請他進去。
福爾摩斯說:“勞駕,我隻是想問問,從這裏到斯特蘭德怎麼走。”
那個夥計立即回答說:“到第三個路口右拐,到第四個路口再往左拐。”隨即關上了門。
當我們離開那裏時,福爾摩斯說:“他真是個精明能幹的小夥子。依我的判斷,在倫敦他可以算得上是第四個最精明能幹的人了;至於膽略方麵,我不敢肯定說他是不是排第三,以前我對他有所了解。”
我說:“顯然,威爾遜先生的夥計在紅發會的神秘事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我相信你去問路是為了想看一看他。”
“不是看他。”
“那是為了什麼呢?”
“看看他褲子膝蓋那個地方。”
“你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我想看的東西。”
“你為什麼要敲打人行道?”
“我的親愛的醫生,現在是留心觀察的時候,不是談話的時候。我們在敵人的領土裏進行偵查活動。我知道一些薩克斯·科伯格廣場的情況,現在讓我們去探查一下廣場後麵那些地方。”
當我們從那偏僻的薩克斯·科伯格廣場的拐角轉過彎來時,呈現在我們麵前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景象,就像一幅畫的正麵和背麵那樣地截然不同。那是市區通向西北的一條交通大動脈。街道一股被熙熙攘攘做生意的人的洪流堵塞住了;在這洪流中,有向內流的,也有向外流的。人行道則被蜂擁而來的無數行人踩得發黑。當我們看著那一排華麗的商店和富麗堂皇的商業樓宇時,簡直難以讓人相信這些樓宇和我們剛離開的死氣沉沉的廣場那一邊是緊靠在一起的。
福爾摩斯站在一個拐角順著那一排房子看過去,說:“讓我們想想,我很想記住這裏這些房子的順序。準確了解倫敦是我的一種癖好。這裏有一家叫莫蒂然的煙草店,那邊是一家賣報紙的小店,再過去是城市與郊區銀行的科伯格分行、素食餐館、麥克法蘭馬車製造廠,一直延伸到另一個街區。好啦,醫生,我們已完成了我們的工作,該去消遣一會兒了。來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然後到演奏提琴場地轉轉,在那裏一切都是悅耳、優雅、和諧的,在那裏沒有紅頭發委托人出難題來打擾我們。”
福爾摩斯是個熱情奔放的音樂家,他不但是個技藝精湛的演奏家,還是一個才藝超群的作曲家。整個下午他坐在觀眾席裏,顯得十分喜悅,他隨著音樂的節拍輕輕地揮動他瘦長的手指;他麵帶微笑,但眼睛卻略帶傷感,如入夢鄉。這時的福爾摩斯跟那厲害的偵探,那個鐵麵無私、多謀善斷、果敢敏捷的刑事案件偵探福爾摩斯幾乎判若兩人。在他那古怪的雙重性格交替顯露出來時,正如我常想的那樣,他的極其細致、敏銳可以說和有時在他身上占主導地位的富有詩意的沉思神態,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的性格就是這樣讓他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時而非常憔悴,時而精力充沛。我很清楚地知道,他最嚴肅的時候就是接連幾天坐在扶手椅中苦思冥想地構思和創作的時候。而強烈的追捕欲望又會突然支配他,在這個時候他的推理能力就會高超成一種直覺,以致那些不了解他做法的人會用疑問的眼光,把他看作是一個萬事通的知識超人。那天下午,我看著他在聖詹姆士會堂完全沉醉在音樂聲中時,我覺得他決心要追捕的人就要倒黴了。
當我們聽完音樂走出來時,他說:“醫生,你是想要回家了吧。”
“是該回家了。”
“我還有點事要花幾個小時才能辦完,發生在科伯格廣場的事是個重大案件。”
“為什麼是重大案件呢?”
“有人正在密謀策劃一樁重大罪案,我們要及時製止他們。但是,今天是星期六,事情變得複雜起來了,今晚上我需要你的幫忙。”
“什麼時候?”
“十點鍾就夠早了。”
“我十點到貝克街。”
“那很好。不過,醫生,我說可能有點兒危險,請你把你的那把手槍也帶上。”他招了招手,轉過身去,消失在人群中了。
我敢說,我這個人不比我的朋友們愚鈍,但是,在我和夏洛克·福爾摩斯的交往中,我總感到一種壓力:我自己太笨了。就拿這件事來說吧,他聽到的我也聽到了,他見到的我也都見到了,但從他的談話中可以明顯地看出,他不但清楚地了解了已經發生的事,而且還預見到將要發生的事;而在我看來,這件事仍然是混亂和荒唐的。當我乘車回到我在肯辛頓的住家時,我又把事情自始至終思索了一遍,從抄寫《大英百科全書》的那個紅頭發人的異乎尋常的遭遇,到去訪問薩克斯·科伯格廣場,到福爾摩斯和我分手時說的不祥的預示。要在夜間出征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我帶武器去?我們準備到哪裏去?去幹什麼?我從福爾摩斯那裏得到暗示,當鋪老板的那個臉龐光滑的夥計是個難對付的家夥,這家夥可能施展狡猾的花招。我老是想把這些事情理出個頭緒來,可總在失望中作罷,隻好把它們擱在一邊,反正到了晚上一切就會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