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工程師的拇指(1 / 3)

在我們交往很密切的那幾年,我朋友夏洛克·福爾摩斯解決的所有問題中,隻有兩件案子是通過我介紹而引其他注意的:一件是哈瑟利先生大拇指案,另一件是沃伯頓上校發瘋案。這兩件案子,對一位機敏而又有獨到見解的讀者來說,後一件可能更值得探討。

但是,前一件,一開頭就十分奇特,事情的細節又十分富有戲劇性,因此也許它更值得記述,雖然它很少用上我朋友取得卓越成就所運用的那些進行推理的演繹法,但我相信,這個故事已經不止一次在報紙上登載過了。但是,就像所有其他諸如此類的敘述那樣,隻用半欄篇幅籠統登出來,結果遠不會吸引人們的注意。因此,還不如讓事實慢慢地在你眼前展開,讓案情之謎隨著每一項有助於進一步讓人了解全部事實真相的新發現而逐漸得到解決,這樣更加引人入勝。當時的情景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盡管時光流逝,兩年過去了,我仍記憶猶新。

我簡單說說發生在我結婚後不久的那件事吧。那是一八八九年的夏天,那時我已重新開業行醫,並且把福爾摩斯一個人舍棄在貝克街的寓所裏,雖然我不時地去探望他,甚至偶爾還勸說他去掉他那豪放不羈的習性到我家做客。我的業務蒸蒸日上,湊巧我的住處離帕丁頓車站不遠,有幾位鐵路員工就來我這看病。由於我治好了他們當中一位患著痛苦纏綿的病的人,他就不厭其煩地到處大肆宣傳我的醫術,盡可能把他能夠對之施加影響的每個病人都送到我這來。

一天早上的七點,女傭人的敲門聲吵醒了我。她說,從帕丁頓來了兩個人,正在診室裏等著。我急忙穿上衣服,匆匆下樓。因為經驗告訴我,鐵路上來的人,病情大都是相當嚴重。我下樓後,我的老夥伴——那個鐵路警察從診室裏走了出來,並隨手關上門。

“我把他帶到這兒來了。”他把大拇指舉到肩頭朝後指指,悄悄地說:“他現在問題不大了。”

“這怎麼回事?”我問,因為他的舉止讓我感到似乎他把一個怪物關到我房間裏了。

“是個新病人。”他悄悄地說,“我認為我還是親自把他送來的好,這樣他就溜不掉了。我現在就得走,醫生,我和你一樣,還得去值班,他現在在裏邊安然無恙了。”說完,這位忠實的介紹人,甚至不讓我有對他道謝的機會,一下子走掉了。

我走進診室,一位先生坐在桌旁。他穿著樸素,一身花呢衣服,一頂軟帽放在我的幾本書上。他的一隻手裹著一張手帕,手帕上斑斑點點盡是血跡。他很年輕,看上去最多不超過二十五歲,容貌英俊,但麵色十分蒼白。他給我的印象是,他正在用他全部的意誌來極力控製由於某種劇烈的震動帶來的痛苦。

“我很抱歉這麼早把您給吵醒了,醫生。”他說,“我在夜裏遇到了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故。今晨我乘火車來這裏,在帕丁頓車站打聽什麼地方可以找到醫生時,一位好心人非常熱心地把我護送這裏來了。我給了女傭人一張名片,我看到她把名片放到旁邊的桌上了。”

我拿起名片瞧了瞧,上麵印著:維克托·哈瑟利先生,水利工程師,維多利亞街十六號甲(四樓)。這就是這位客人的姓名、身份和地址。

“抱歉,讓您久等了。”我邊說邊坐到我的靠椅上,“看得出您剛剛坐了一整夜的車,夜間乘車本來就是件單調乏味的事情。”

“噢,我這一宵可不能說是單調乏味,”他不禁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又高又尖。他身子朝後靠在椅子上,捧腹大笑不已。由於我醫學本能,我對這笑十分反感。

“別笑了!”我喊道,“鎮定鎮定!”我從玻璃水瓶裏倒了一杯水給他。

可這根本不起作用,他正在歇斯底裏地發作。這是一種性格堅強的人在渡過一場巨大危難後產生的歇斯底裏。不一會兒,他又清醒過來,精疲力竭,麵色蒼白。

“我剛真出盡了洋相。”他氣喘籲籲地說。

“沒有的事,喝吧。”我往水裏摻了些白蘭地,他那毫無血色的雙頰開始紅潤起來。

“好多了!”他說,“那麼,醫生請您費心瞧瞧我的大拇指吧,應當說,瞧瞧我的大拇指原來的部位。”

他解開手帕,把手伸了出來。這場麵即便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目不忍睹的!隻見四根突出的手指和一片鮮紅可怕的海綿狀斷麵,這裏本該是大拇指的部位。大拇指已經被迫連根剁掉或是被硬拽下來了。

“天哪!”我喊著,“多嚇人的創傷,一定流了不少血。”

“是的,流了許多血。受傷後我昏迷過去了,我相信我一定有很長一段時間失去了知覺。等我醒來時,我發現它還在流血,於是我就把手帕的一端緊緊地纏在手腕上,用一根小樹枝把它繃緊。”

“包紮得非常好!您該當一名外科醫生才對!”

“您看,這是一項水利學問題,在我的專業知識範圍之內的。”

“這是用一件非常沉重、十分鋒利的器具砍的。”我一邊檢查傷口一邊說道。

“像是用屠夫切肉的刀砍的。”他說。

“我想,這是意外事故,對嗎?”

“不是。”

“什麼?是有人蓄意凶殘砍的嗎?”

“嗯,確實十分凶殘。”

“真嚇人。”

我用海綿清洗了傷口,揩拭幹淨後將它敷裹好,最後用脫脂棉和消毒繃帶將它包紮起來。他躺在那裏,並沒有因為疼痛而扭動,盡管他不時地咬緊牙關。

包紮好後,我問道,“您現在感覺怎樣?”

“好極了,您的白蘭地和繃帶,讓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之前我非常虛弱。但是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我看您最好還是先別談這件事。顯然,這對您的神經是一種折磨。”

“噢,不會了,現在不會了。我還要把這樁事告訴警察。但是,不瞞您說,要不是我有這個傷口為證的話,他們會相信我的話才怪呢,因為這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而我又沒有什麼證據證明我的話是真實的。況且,即使他們相信我,我所能提供的線索也是非常模糊的,他們是否會為我主持正義還是個問題。”

“嘿!”我喊道,“如果您真想解決什麼問題,我倒要向你推薦我的朋友福爾摩斯先生。在你去找警察之前,不妨你先去找他。”

“噢,我聽說過他。”我的客人回答說,“如果他肯受理這個案子,我將非常高興,盡管同時我也要報告警察。您能為我引薦一下嗎?”

“豈止為您引薦,我還要親自陪您去走一趟。”

“那真太感謝您了!”

“我們雇輛馬車一塊兒走,我們還來得及趕上同他一起吃點早餐。這樣做您身體行嗎?”

“行,不講講我的遭遇,我心裏不舒坦。”

“那麼,讓我的傭人去雇輛馬車。我馬上就來。”我匆匆到樓上,簡單地對妻子解釋了幾句。五分鍾後,我和這位新相識坐上一輛雙輪小馬車直奔貝克街。

正如我料想的那樣,福爾摩斯穿著晨衣正在他的起居室裏一邊踱步,一邊讀著《泰晤士報》上刊載的尋人、離婚等啟事的專欄,嘴上叼著早餐前抽的煙鬥。這個煙鬥裝的都是前一天抽剩下來的煙絲和煙草塊。這些東西被小心地烘幹了之後就堆積在壁爐架的角落上。

他和藹可親地接待了我們,吩咐拿來鹹肉片和雞蛋。餐後,他把我們的新朋友安頓在沙發上,擱了個枕頭在他腦後,並在他手邊放了一杯摻水白蘭地。

“您的遭遇很不尋常,哈瑟利先生。”他說,“您就在這裏隨便躺躺,不要拘束。把您的經過告訴我們,累了就稍做休息,喝口酒提提神。”

“謝謝。”我的病人說,“其實自從醫生給我包紮以後,我就感覺判若兩人,而我認為您這頓早餐使得整個治療過程臻於完滿。我盡可能少占用您寶貴的時間,所以,我就現在開始敘述我那奇怪的經曆吧!”

福爾摩斯坐在他的大扶手椅裏,臉上帶著一副疲倦困乏的樣子,掩飾了他那敏銳和熱切的心情。我坐在他的對麵,我們靜靜地傾聽他細說他那樁稀奇的故事。

“您二位要知道,”他說,我是個孤兒,又是個單身漢,一個人住在倫敦。我是個水利工程師,在格林威治的一家著名的文納和馬西森公司的七年學徒生涯中,我獲得了相當豐富的經驗。兩年前,我學徒期滿了。在可憐的爸爸去世後,我又繼承了一筆十分可觀的遺產。於是我就決心想自己創業,並在維多利亞大街租了幾間辦公室。

我想,每個人都會覺得,第一次獨自開業是件枯燥無味的事。這對我來說,尤其如此。兩年間,我隻受理過三次谘詢和一個小活兒,這就是我的職業給我的全部工作。我的總收入共計二十七英鎊十先令。每天從上午九點到下午四點,我都在我的辦公室裏期待著,直到最後心灰意冷。我意識到,永遠不會有主顧上門了。

然而,昨天我想離開辦公室時,我的辦事員進來通報說有位先生因為業務上的事情希望見我,同時給我一張名片,上麵印著萊桑德·斯塔克上校的名字,緊跟著他進屋的就是上校本人。他中上等身材,極其瘦削,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瘦削的人。他的整個麵部瘦削得隻剩下鼻子和下巴,兩頰的皮膚緊繃在凸起的顴骨上。他這種憔悴模樣看來是天生的,而不是由於疾病所致,因為他目光炯炯,步伐輕快,舉止自如。他的衣著簡樸整齊。據我判斷他的年齡,大約將近四十歲。

‘是哈瑟利先生嗎?’他說,有點德國口音,‘哈瑟利先生,有人向我推薦說您不但業務精通,而且為人小心謹慎,能夠保守秘密。’

我鞠了一躬,像任何一個青年那樣,聽到這類恭維的話就感到飄飄然。

‘我能冒昧地問一下,是誰把我說得這麼好嗎?’

‘哦,目前我還是不告訴您為好。我從同一消息來源還得知您既是一個孤兒,又是一個單身漢,獨身一人住在倫敦。’

‘一點也沒錯。’我回答說,‘但請您原諒,我看不出這和我業務能力有什麼關係,據我所知,您是為了一件業務上的事情來找我洽談的。’

‘確實如此。但您會發現我沒有半句廢話。我們有件工作想委托您,但最重要的是絕對保密,絕對保密,你懂嗎?當然,我們認為一位獨居的人比一位和家屬生活在一起的人更能做到絕對保密。’

‘您可以絕對相信。’我說,‘既然我向您保證嚴守秘密,那我就一定會做到的。’

我說話時,他的眼睛一直緊緊地盯著我,我從未見過如此猜忌多疑的眼光。

末了,他說:‘那麼,您作出保證了?’

‘是的,我保證做到。’

‘在事前事後以及整個事情進行的過程中,都要完全徹底保持緘默,絕對不提這件事,口頭上和書麵上都不行,你能做到嗎?’

‘我已經向您保證過了。’

‘那太好了。’他猛然間跳了起來,閃電般地跑過房間,砰地推開門,過道上空無一人。

‘還不錯!’他走了回來,‘我知道辦事員們有時對他們東家的事很好奇。現在,我們可以安全地談話了。’他把椅子拉到緊貼我身邊的地方,又一次用充滿懷疑和探索的眼光打量我。

看到這瘦骨嶙峋的人的古怪的行為,我的心裏泛起了一種反感和近乎恐怖的感覺,甚至失去主顧的擔心也抑製不住我流露出來的不耐煩。

‘請您說您的事吧,先生,’我說,‘我的時間很寶貴的。’願上帝饒恕我說的後一句話,但這句話脫口而出。

‘工作一個晚上五十個畿尼你覺得合適嗎?’他問。

‘那真不少。’

‘說是一個晚上,實際上可能隻需要一個小時,我不過是想請教您有關水力衝壓機齒輪脫開的事。隻要您指出毛病在哪,我們很快就會把它修好的。對於這樣一樁委托,您覺得怎樣?’

‘工作很輕鬆,報酬卻極為優厚。’

‘一點沒錯,我們想請您今晚乘末班車來。’

‘去哪兒?’

‘到伯克郡的艾津。那是接近牛津郡的一個小地方,離艾津不到七英裏。帕丁頓有一班車可以在十一點十五分左右把您送到那兒。’

‘很好。’

‘我會坐輛馬車來接您。’

‘那麼,還得坐馬車趕一段路?’

‘是的,我們那小地方是在鄉下,離艾津車站足足七英裏。’

‘這麼說午夜前我們是到不了。我估計趕不上回來的火車,那我就不得不在那兒過夜。’

‘對,我們會給您安排過夜的地方。’

‘那很不方便,我能在更方便的時候去嗎?’

‘我們覺得您最好晚上來,正是為了補償您的不便之處,我們才對您這個默默無聞的年輕人出那麼大的價錢。這個價錢用來請教您這一行中最高明的人士也足夠了。當然,如果您不想接這筆業務,現在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