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個畿尼,這筆錢對我將是多麼有用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我會十分愉快地滿足您的願望。我想更清楚地了解一下,您要我做什麼工作。’
‘是啊,我們要您一定保證嚴守秘密,這肯定會引起您的好奇心,我們並不打算委托您辦一件事而又不讓您知道它的底細。我想,這不會有人在偷聽吧?’
‘絕對沒有。’
‘事情是這樣的,您可能知道,漂白土是一種非常貴重的礦產,在英國,也隻有一兩處發現了這種礦藏。’
‘我聽說過。’
‘不久前,我在距離雷丁不到十英裏的地方買了一小塊地——非常小的一塊地,我非常幸運地發現,其中一塊地裏有漂白土礦床。然而,經過探查之後,我發現這個礦床比較小,但它卻連接了左右兩個大得多的礦床——可是,這兩處都在我的鄰居的地裏。這些善良的人們,對於他們的土地裏蘊藏著和金礦同樣貴重的礦藏卻一點兒也不知道。自然,在他們發現他們土地的真正價值前把他們的地買下來很劃算。但不幸,我購買土地的資金不足。因此,我找了幾個朋友秘密商量。他們提議我們該悄悄地、秘密地開采那小塊礦床,用這種方法來籌集購買鄰居土地的資金。截止到現在,我們已經這麼幹了一段時間了。為了便於操作,我們安裝了一台水壓機。正像我先前說的那樣,這台機器出毛病了,我們希望能得到你的指點。我們小心翼翼地保守著秘密,可一旦有人知道我們曾請過水利工程師來我們的小房子,很快就會引起人們的好奇。那時,真相如果泄露出去,那麼獲得這些土地和實行我們計劃的機會就全完了。這就是我要您保證不對任何人透露您今天晚上要去艾津的原因。我想我把一切都講清楚了。’
‘我聽得很明白。’我說,‘唯一不太理解的是,水壓機對你挖漂白土有什麼用?據我所知,漂白土是像從礦坑裏掏沙礫那樣挖出來的。’
‘啊。’他不在意地說,‘我們有自己的方法,我們把土碾壓成磚坯,以便在搬運時不會泄露它們是什麼東西,那隻不過是一些細節。現在我已經向您透露了全部的秘密,哈瑟利先生,可見我是多麼信任您。’他邊說邊站起來,‘那麼,十一點十五分艾津見。’
‘我一定去。’
‘絕不能跟任何人說。’最後,他又用懷疑的眼光凝視了我好久。然後,用他那濕冷的手跟我握了一下,就急忙出了房間。
後來,正如您二位能想象出來的那樣,當我冷靜下來,全盤思考這件事時,我對我接受的這件突如其來的業務感到十分驚訝。當然,一方麵我很高興,因為假如給我的任務定個價,他出的酬金至少是我要求的十倍,而且很可能這次任務會帶來其他一些任務;可另一方麵,我那主顧的那副尊容和舉止給我一個很不愉快的印象,我覺得他關於漂白土的解釋不足以說明我深夜前往的必要性,也不足以說明他為何那麼擔心,唯恐我對別人談到我這件差事。不管怎麼樣,我把一切恐懼拋之腦後,飽餐一頓晚飯就驅車前往帕丁頓,接著就上了路,嚴格遵守他要我守口如瓶的禁令。
在雷丁,我不僅必須換車,而且還必須得更換車站。但我剛好趕上了去艾津的最後一班火車,十一點鍾後,我就到達了那燈光暗淡的小站。我是在那裏下車的唯一的乘客,除了一個提著燈籠顯得發困的搬運工人外,站台上空無一人。當我走出檢票口時,我就發現我早上結交的那位相識正在另一邊沒有燈光的暗處等我。他一言不發地攥住我的胳膊,催我趕緊登上一輛一直敞開著車門的馬車。他拉上兩邊的窗子,敲敲馬車的木板,於是馬就飛快地奔跑了起來。
“隻有一匹馬嗎?”福爾摩斯突然插話問道。
“對,隻有一匹。”
“您注意到它的顏色了嗎?”
“是的,當我跨進車廂時,借著邊燈我瞧了瞧,是匹栗色的馬。”
“看上去很蔫還是很生氣勃勃的?”
“唷,生氣勃勃,毛色十分光潤。”
“謝謝,對不起,打斷了您的話,您的敘述很有趣,請您接著往下說。”
於是我們上了路,馬車行駛了至少有一個小時。萊桑德·斯塔克上校說過隻有七英裏,但我總覺得,從我們行進的速度和花的時間來看,肯定將近有十二英裏的路程。整個行程中,他一直默默地坐在我的旁邊,有幾次我朝他那個方向瞟去,我覺察到他一直在緊張地盯著我。那裏的鄉間道路看來不太好,因為車子顛簸得十分厲害,弄得我們東倒西歪。我盡力向窗外看去,想看看我們到了什麼地方。但是窗子是毛玻璃的,除了偶爾經過有燈的地方時能看到一片模模糊糊的亮光外,我什麼也看不清。我不時地找幾句話來打破旅途的沉悶,但是上校隻用隻言片語來回答我。這樣,話也就談不下去了。最後,馬車由在崎嶇不平的路上顛簸向前變成在礫石路上平穩行駛,接著就停了下來。萊桑德上校跳下馬車,我跟隨在後麵,他突然一把將我拉進了在我們麵前敞開著的大門。我們仿佛是一跨出馬車就進了大廳,以致我連粗略地平視一下房子正麵的機會都沒有。我一跨進門檻,門就在我的身後砰的一聲重重關上,我隱約聽到了馬車離開時吱吱嘎嘎的車輪聲。
屋裏漆黑一團,上校摸索著尋找火柴,並低聲地咕噥著。這時走廊另一端的一扇門忽然打開了。一道長長的金色亮光朝我們射來。燈光越來越亮,接著出現了一個女人,手裏掌著一盞燈,高高舉在頭頂上,她朝前探身注視著我們。我看得分明,她長得十分漂亮,燈光照在她那黑色的服裝上,從反射出來的光澤我看得出那是很名貴的衣料。她說了幾句外國話,聽口氣是在問話。當我的主顧粗暴地三言兩語回答時,她吃驚得差點把手中的燈弄掉了。斯塔克上校走到她身邊,對著她的耳朵悄聲地說了些什麼,然後把她推回她剛出來的那個房間,隨後他提著燈朝著我走來。
‘也許得請您在這裏稍等一下。’他說著,就推開了另一個房門。這是一間平靜、陳設簡單的小房間。房間中間有一張圓桌,上麵散亂地堆著幾本德文書。斯塔克上校把燈放在門旁邊一架小風琴上。
‘我不會讓您等太久的。’說著,他就隱沒到黑暗中去了。
我瞧著桌上的書,盡管我不懂德文,但我還是看得出其中有兩本是科學論文,其他是詩集。隨後我走到窗口,希望能看看鄉間景色,但是一扇關閉得很嚴的櫟木百葉窗遮住了窗子。房間裏寂靜得出奇,一座舊鍾不知在走廊的什麼地方滴嗒滴嗒地響著。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死一般的沉寂。一陣模糊的不安的感覺漸漸支配了我。這些德國人是些幹嗎的?他們卜居在這窮鄉僻壤幹什麼勾當?這個地方又是哪兒?我隻知道這裏離艾津十英裏左右,我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
就這個地方的位置來說,附近可能還有其他一些大鎮子是在這個半徑範圍之內,所以這個地方可能並不那麼偏僻。然而,這裏是那麼寂靜,可以十分肯定我們是在鄉間。我在房間裏踱來踱去,低聲哼著小調壯膽,並感覺到我完全是為了掙那五十畿尼來的。
突然在這極度寂靜之中,事先沒有聽到一點響聲,我房間的門慢慢打開了。那個女人站在門縫裏,身後是黑暗的大廳,昏黃的燈光照在她那熱切而美麗的麵上。我一眼就看出她惶恐不安的神色,這使我感到膽戰心寒。她哆哆嗦嗦地舉起一個手指警告我不要作聲,飛快地對我說了聲不太像樣的英國話。她的眼睛就像一匹受驚的馬駒那樣,匆匆回顧身後陰暗處。
‘我要是您我就跑掉了。’她說。她力圖使自己講得平靜一些,‘我要是您我就跑了,我不會留在這兒,留下來對您沒有好處。’
‘但是,夫人。’我說,‘我還沒有做我的工作。我看過機器後,才能離開。’
‘不值得。’她接著說,‘您可以從這扇門出去,沒人會阻攔您。’她見我微笑著擺擺頭,突然擺脫了局促的狀態,向前一步,兩手緊握在一起。
‘看在上天的麵上!’她低聲說,‘趁還來得及,你快點逃跑!’
但我這個人天生固執,在從事某項工作遇到阻礙時,就會更加堅持不懈。我想到我那五十畿尼的酬金,那一趟疲憊的旅行,還有看來擺在我麵前的將是一個很不愉快的夜晚。是否這一切都要讓它們付諸東流呢?為什麼我不完成委托給我的任務,也不領取我應得的報酬就偷偷逃走呢?就我看到的,她可能是個偏執的女人。因此,盡管她的神態給我的震動大大超過了我願意承認的程度,我卻態度堅定,依舊搖搖頭表明我要留在那裏。她正要重新提出懇求,這時樓上傳來很響的關門聲,接著就聽到一些腳步聲。她傾聽了片刻,舉起雙手做了一個絕望的姿勢,之後便和她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進來的是萊桑德·斯塔克上校和一個身材矮胖、雙下巴的褶痕上長著栗鼠胡須的人,他是弗格森先生。
‘這位是我的秘書兼經理。’上校介紹說,‘順便說說,我記得我剛把這扇門關著的。我怕穿堂風吹著您。’
‘恰恰相反。’我說,‘是我自己打開的門,因為我覺得這個房間有點悶人。’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那麼,我們還是著手進行我們的事吧。’他說,“弗格森先生和我準備領您到上麵去看看機器。”
‘我想,我還是戴上帽子吧。’
‘噢,沒必要,就在這房子裏麵。’
‘什麼?你們在房子裏挖漂白土?’
‘不,不。這隻是我們壓磚坯的地方,不過這無關緊要。我們希望您做的隻是檢查一下機器,讓我們知道哪裏出了毛病。’
我們一起上樓,上校提著燈在前麵走,胖經理和我跟在後麵。這是一座迷宮似的老房子,有許多走廊、過道、狹窄的盤旋式樓梯、低矮的小門,所有的門檻都因為幾代人的踐踏已凹陷了下去。底層的地板上沒有地毯,也沒有安放過家具的痕跡,牆上的灰泥已經剝落,綠色肮髒的汙漬上還在冒出濕氣。我盡量擺出一副不在意的姿態,但我沒有忘記那位夫人的警告,盡管我沒有把它當一回事,我還是留神注意著我的兩位夥伴。弗格森看起來是個乖僻沉默的人,可從他說的很少幾句話裏還是能判斷出他是一位同胞。
最後萊桑德·斯塔克上校在一扇矮門前停了下來,打開了鎖。門內是一個小小的方形房間,我們三個人不能同時進去。弗格森留在外麵,上校把我領了進去。
他說:‘我們現在實際上是在水壓機裏麵,如果有誰開動它的話,對我們來說那將是一樁非常不愉快的事。這個小房間的天花板,實際上是下降活塞的終端,它下落到這個金屬地板上時帶有好幾噸的壓力。在外麵有些小的橫向水柱,裏麵的水受壓力後就會按照您所熟悉的方式傳導和增加所受的壓力。機器很容易運轉,隻是在運轉時有點不靈活,浪費掉一小部分壓力。請費心仔細查看一下,然後告訴我們怎樣才能修好它。’
我從他手裏接過燈,非常徹底地檢查那機器。這的確是一台龐大的機器,能夠產生巨大的壓力。然而,當我走到外麵,壓下操縱杆時,就聽到有颼颼聲,我馬上明白這機器裏有細微的裂隙,裂隙讓水能經由一個側活塞回流。經過檢查表明傳動杆頭上的一個橡皮墊圈已經皺縮了,因此不能塞住在其中來回移動的杆套。這很明顯是浪費壓力的原因,我向我的夥伴指出了這一點。他非常仔細地聽著我的話,並問了幾個關於應該怎麼修理好這台機器的實際問題。對他們交代清楚以後,我回到機器的主室。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我仔細地打量這個小房間。隻要看一眼就會明白,漂白土的故事完全是胡扯。因為如果認為這個功效如此之大的機器竟然是為這麼不恰當的目的而設計的,那才真是荒唐可笑呢。房間的牆壁是木頭做的,但是地板卻是由一個大鐵槽構成的。當我開始察看它時,我看到上麵積了滿滿一層金屬積屑。我彎下腰,正用手指去挖,想看看是什麼東西,就聽到一聲德語的低沉驚叫,同時我看到上校那張死灰色的臉正朝下望著我。
‘你在那兒幹什麼?’他問道。
由於上了他那精心編造的故事的當,我十分生氣。
‘我正在欣賞您的漂白土。’我說,‘我想如果我知道了這台機器的真正目的,我不是更能向您提供一些有用的建議嗎?’
話一出口,我立即就為自己魯莽的語言而感到後悔。他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灰色的眼睛射出了邪惡的光芒。
‘很好。’他說,‘你會知道這機器的一切!’說完,他退後一步,砰地一聲關上了小門,將插在鎖孔裏的鑰匙轉動了一下。我向門衝去,使勁地拉著把手,可這門關得相當嚴實,盡管我連踢帶推,但它卻紋絲不動。
‘喂!’我大叫起來,‘喂,上校!放我出去!’
這時,在寂靜之中,我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這聲音讓我著急地心都要跳出來了。那是杠杆的鏗鏘聲和水管漏水的颼颼聲。他開動了機器。燈還在地板上,是我檢查鐵槽時放在那裏的。借著燈光我看到了黑黝黝的房頂正緩慢地、搖搖晃晃地向我壓下來。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它的壓力足夠在一分鍾內把我碾成爛肉醬。我尖聲呼喊,用身體撞門,用指摳門鎖。我苦苦哀求上校放我出去,但是無情的杠杆鏗鏘聲淹沒了我的呼喊。房頂離我的頭隻有一兩英尺了,我舉起手就能摸著那堅硬粗糙的表麵。這時候我心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想到一個人死亡時的痛苦很大程度上是取決於臨死時的姿勢。如果我趴著,重量就會落在脊椎骨上。一想到那壓斷骨頭時可怕的劈啪聲,我不禁渾身發顫。也許另一個姿勢會好一些,然而我是否有膽量仰麵躺在那裏眼巴巴地望著那一團要命的黑影搖搖晃晃地向我壓下來?我已經站不直了,突然我的目光落到一件東西上,心裏迸發出希望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