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綠玉皇冠(1 / 3)

一早,我站在凸肚窗前俯瞰街景。

我說:“福爾摩斯,看,有個瘋子正朝著這兒來。他家裏人竟然會讓他獨自跑出來,真是可悲。”

福爾摩斯懶洋洋地從扶手椅裏站了起來,雙手插在晨衣兜裏,從我的背後望出去。這是一個晴朗、清澈的二月的早晨。地上還鋪著昨天下的一層很厚的雪,在冬日的陽光下熠熠發光。貝克街馬路中心的雪被來往車輛碾成一條灰褐色帶狀的軌跡,但是兩邊人行道上堆得高高的雪卻仍像剛下時那樣潔白。灰色的人行道已經清掃過,不過還是滑溜得厲害,所以路上的行人比平時稀少多了。實際上,從大都會車站方向朝這邊來的,除了這位孤零零的先生,就再也沒有別人了。這位先生的古怪舉動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個人大約有五十歲,長得身材魁梧,臉龐厚實,堂堂儀表,真是相貌非凡。他的衣著雖然色澤暗淡,但是卻很奢華時髦,他身穿一件黑色大禮服,頭戴一頂有光澤的帽子,腳蹬一雙式樣雅致的有綁腿的棕色高筒靴,褲子剪裁考究,是珠灰色的。可是,他的行動跟他端莊尊嚴的衣著和儀表相比,卻顯得十分荒唐可笑。因為他正一股勁地奔跑,偶爾還夾雜著小小的蹦跳,好像一個疲憊困乏的人不習慣使自己的雙腿加重負擔而蹦跳的那樣。當他跑時,雙手痙攣地上下揮動,腦袋晃來晃去,這讓他的臉部抽搐得非常難看。

“他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我不禁問道,“他在查看這些房子的門牌號碼。”

“我想他是到我們這裏來的。”福爾摩斯搓著手說。

“來這裏的?”

“是的,我想他是來請教與我專業相關的事,我是能看出這種跡象的。哈!我不是剛對你說過嗎?”說話間,那個人已經氣急敗壞地衝到我們門口,把門鈴拉得響徹了整左屋子。

片刻之後,他就在我們房間裏了,仍然氣喘籲籲,一邊還在做著手勢,可兩眼充滿憂愁失望的神情。見到這種情況,我們的笑容頓時消失了,並為之感到震驚和同情。一時間他還說不出話來,隻是顫動他的身子,抓著頭發,十足像一個失去理智的人。隨後他突然跳起來把頭部朝牆壁用力撞去,嚇得我們兩人一起趕緊把他拉住,拖到房間的中央來。福爾摩斯將他按到一張安樂椅上坐下,自己坐在一旁陪著他,輕輕地拍著他的手,並十分在行地用他那輕鬆的讓人寬心的語調跟他聊了起來。

“你到我這兒來是想告訴我你的事情,對嗎?”他說,“你急急忙忙地跑累了,請稍作休息,等你緩過氣來,然後我會很開心地研究你向我提出的任何小問題。”

那個人坐了一兩分鍾,胸部劇烈地起伏著,極力想穩定情緒。然後他用手帕擦了擦他的前額,緊閉著嘴,把臉轉向我們。

他說:“你們一定認為我瘋了是吧?”

“我看你準是遇到了十分麻煩的事。”福爾摩斯說。

“天知道,我遇到了什麼麻煩……這麻煩來得太突然,太可怕,足以使我喪失理智。我可能要蒙受公開的恥辱,盡管我向來都是一個氣質上毫無瑕疵的人。每一個人都會有自己的苦惱,這是命裏注定的,但是這兩樁事以這樣可怕的形式一起同時降臨到我的頭上,這簡直把我弄得六神無主。而且,事情還不止跟我個人有關,如果解決不了這件可怕的事情,那連我國最尊貴的人都可能受到連累。”

“先生,請鎮靜些。”福爾摩斯說,“讓我們先弄清楚你是誰,你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我的名字。”我們的客人說,“也許你們熟悉的,我是針線街霍爾德·史蒂文森銀行的亞曆山大·霍爾德。”

這個名字我們確實很熟悉,他是倫敦城裏第二家最大私人銀行的主要合夥人。究竟是什麼事情會讓倫敦一位第一流公民落到這樣可憐的境地。我們十分好奇地等待著他振作起精神,然後陳述他自己的遭遇。

“我覺得時間非常寶貴。”他說,因此當警廳巡官建議我該取得你們的合作時,我就急速趕來這裏。我是乘坐地鐵並且急急忙忙步行來到貝克街的,因為馬車在雪地上行駛緩慢。我之所以剛才氣都喘不過來,是因為我平時很少鍛煉的緣故。現在我感覺好些了,我盡量簡單明了地把事實告訴你們。

當然,你們都知道,一家有成就的銀行必須依靠善於為資金找到有利的投資,同時還依靠能夠增加業務聯係和存戶的數目。我們投放資金最能獲利的方法之一是在絕對可靠的擔保之下,以貸款的方式把錢放貸出去。這幾年我們做了很多筆這種交易,許多名門貴族把他們珍藏的名畫,圖書或金銀餐具作為抵押品向我們借貸了大筆款項。

昨天上午,我在銀行辦公室時,我的職員遞來一張名片。我一看上麵的名字,嚇了一跳,因為這不是別人,他的名字,即使是對你們,我也最多隻能說這是在全世界都家喻戶曉的,一個在英國最崇高最尊貴的名字。他一進來,我深感受寵若驚,正想表達他對我的知遇之恩,可他卻開門見山地談正事,像是要急忙完成一樁不愉快的任務似的。

他說:‘霍爾德先生,我聽說你們常辦貸款業務。’

‘如果抵押品值錢,本行是可以辦理這種業務的。’我說。

‘我迫切需要立即得到五萬英鎊。當然,我能夠從我的朋友那裏借到十倍於這筆微不足道的款項的,但我寧願把它當一樁正事來辦,而且要由我親自來辦。處在我的地位,你不難明白,隨便接受別人的恩惠是不明智的做法。’

‘我可否問一下,您需要這筆款項多長時間?’我問。

‘下周一我可以收回一大筆到期的款項,那時候我肯定可以歸還這筆借款的,不論利息多少,隻要你覺得合理就行。但對我來說最要緊的是,我必須馬上得到這筆錢。’

‘如果不是因為這樣做會讓我負擔過重的話,我本應很高興地把我私人的錢貸給您而不必做進一步的洽談。’我說,‘另一方麵,如果我以銀行的名義辦理這樁交易,那麼為了公平對待我的合夥人,即便是對您我也必須堅持,應當有全部的業務上的擔保。’

‘我倒是寧願這樣做。’他說著把放在他座椅旁邊的一隻黑色四方形摩洛哥皮盒端了起來,‘你肯定聽說過綠玉皇冠吧?’

‘這是我們帝國一件最貴重的公產。’我說。

‘一點沒錯!’他打開盒子,襯托在柔軟肉色天鵝絨上麵的就是他說的那件華麗珍貴、燦爛奪目的珍寶。他接著說,‘這裏有三十九塊大綠寶玉,上麵的鏤金雕花,價值就難以估計。這頂皇冠最低的估價也要值我借的錢的兩倍,我準備把它放在這作為抵押品。’

我把這貴重的盒子拿在手中,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把眼光從盒子轉向這位高貴的委托人。

‘你在懷疑它的價值嗎?’他問。

‘沒有。我隻是拿不準……’

‘至於我將它留在這裏是否適當,這你大可放心。如果我不是絕對有把握在四天之內把它贖回的話,我連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樣做的。這純粹是一種形式罷了。這件抵押品夠嗎?’

‘太夠了。’

‘你要明白,霍爾德先生,根據我聽到的有關你的一切,我這樣做充分證明了我對你的信任。我指望於你的不僅僅是小心謹慎,而且要避免因此而產生的任何流言蜚語,最首要的還是要對保藏這頂皇冠采取一切可能的防範措施,因為如果它受到任何損壞,不言而喻,就會造成一起眾目睽睽的大醜聞。對它的任何損壞也幾乎和整個丟失一樣嚴重,因為這些綠玉是舉世無雙的。要想替換它們也是不可能的。我現在無比信賴地把它留在你這裏,星期一上午我會親自來取。’

見到我的委托人急於離去,我便不再多說什麼,當即叫來出納員,叫他支給委托人五十張票麵一千英鎊的鈔票。當我再次獨自一人在辦公室時,對著放在我麵前桌子上的這隻貴重的盒子,我不免對需要承擔這樣巨大的責任而感到有點我忐忑不安。無疑它是一件國寶,倘若它遭到任何意外,接踵而來的必定是可怕的公憤。當時我已經開始後悔我當時為什麼竟會同意負責保管它。然而,已經來不及作任何改變了,我隻好把它鎖在我私人的保險箱裏,之後繼續工作。

到了傍晚,我覺得把這麼貴重的東西放在辦公室裏這未免太不謹慎。在此之前,銀行的保險箱曾經被人撬過,怎見得我的保險箱就不會被撬?萬一出了這種事,我的處境該多麼可怕啊!因此我決定在往後幾天,來去都要隨身攜帶著這隻盒子,讓它跟我寸步不離。這樣決定後,我就雇了一輛馬車帶著這件珍寶回到家裏。

我把它拿到樓上,鎖在我起居室的大櫃櫥裏,這樣我才鬆了一口氣。

現在我說一下我家裏的情況,福爾摩斯先生,因為我希望你對整個情況能有個全麵的了解。我的馬夫和聽差都是睡在屋子外麵的,這兩個人可以完全撇開不談。我有三個女傭人,她們跟隨我多年,都是絕對可靠毋庸置疑的。不過,有一個叫露茜·帕爾的當幫手的侍女,雖然在我家裏服侍隻有幾個月,但她優秀的品格讓我深感滿意。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有時會招惹一些愛慕她的人在周圍蕩來蕩去,這是我們在她身上發現的唯一不足的地方,但不管從哪方麵講,我們都相信她是個十足的好姑娘。

關於仆人方麵的情況就這些了。我的家庭本身是很簡單的,無須花費許多時間來講。我是個鰥夫,隻有一個叫阿瑟的獨生子。他讓我很失望,福爾摩斯先生,這真叫人傷心啊。這無疑是我自己的過錯。人家都說是我寵壞了他,很可能是這樣。我愛妻去世後,我覺得隻有他一個人是我應該疼愛的,我甚至看見他有片刻的不高興我都會受不了。我對他從來都是有求必應。要是我一早對他嚴格些,也許對我們倆都要好些,但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

很顯然,我希望他將來能繼承我的事業,可他不是那種有幹事業才能的人,他放蕩而又任性。說實在的,我甚至不敢讓他經手大筆款項。雖然他還年輕,但已經是一家貴族俱樂部的會員,在那裏他因舉止風流瀟灑,很快就成為一批揮霍成性的富家子弟的親密朋友。他學會在牌桌上下大賭注,在賽馬場上亂花錢,又不時跑來求我給他預支津貼費去應付賭債。他不止一次試圖跟那幫害人的朋友斷絕關係,但在他的朋友喬治·伯恩韋爾爵士的影響下,他又一次次地被拉了回去。

而且,我毫不奇怪像喬治·伯恩韋爾爵士這樣的人能夠對他施加影響,我兒子時常把他帶到家裏來,連我都難免不被他的翩翩風度所迷惑。他比阿瑟年紀大,是一個地道的玩世不恭的人。哪兒都去過,什麼都見過,能說會道,而且品貌不俗。然而,當我撇開他儀容的魅力,冷靜地想想他的為人時,他那冷嘲熱諷的談吐,以及我覺察到的他看人的眼神,讓我意識到他是個不可信賴的人。我是這樣想的,我的小瑪麗跟我也有同樣的想法,她具有女性善於洞察一個人氣質的本領。

講到這,隻剩下瑪麗的情況需要說說了。她是我的侄女;五年前我兄弟去世了,把她孤苦伶仃地遺留在這世界上。我收養了她並把她看作我的親生女兒。她是我家裏的陽光——溫柔,可愛,美麗,很會管理和操持家務,而且具有婦女應有的那種文雅恬靜、極其溫順的氣質。她是我的左右手,我都不知道要是沒有她我該怎麼辦。隻有一件事她違背了我的意願,我的兒子向她求婚兩次,因為他是誠心誠意地愛她,但是兩次都被她拒絕了。我想如果說有誰能夠把我兒子引上正路的話,那隻有她能做到,我想他婚後的生活將會有所改變。可是現在,哎呀,已經是無法挽回了,永遠無法挽回了。

福爾摩斯先生,現在你對我家裏所有的人都了解了,下麵我繼續說這樁不幸的事。

那晚我吃過晚飯在客廳喝咖啡時,我把這件事的經過告訴了阿瑟和瑪麗,並且告訴他們那件貴重的寶物現在就在屋裏,我沒提委托人的名字。我肯定露茜·帕爾在端來咖啡後就離開了房間,但她出去時是否將門帶上了,我就不敢肯定了。瑪麗和阿瑟聽了後都很感興趣,想看看這頂著名的皇冠,但是我想還是別去動它地好。

‘你把它放哪了?’阿瑟問道。

‘在我的櫃子裏。’

‘唔,但願夜裏不會被偷走才好。’他說。

‘櫃子鎖上了。’我回答說。

‘哎,那個櫃子隨便什麼舊鑰匙都能打開。小時候我用廚房食品櫥的鑰匙開過它。’

他常常說話輕率,所以他說什麼我很少考慮的。然而,那晚他跟著到了我的房間,臉色十分沉重。

‘爸爸。’他垂著眼皮說,‘能不能給我二百英鎊?’

‘不,不能!’我嚴厲地回答說,‘在金錢方麵我一向對你太過慷慨了!’

‘你向來極其仁慈。’他說,‘但我非得有這筆錢不可,否則,我這輩子都無顏再進那俱樂部了!’

‘那再好不過了!’我嚷著。

‘是的,但你不會讓我不光彩地離開吧。’他說,‘我可忍受不了那樣丟臉。我必須設法籌集這筆錢。你要是不肯給我,那我就要去試試別的法子。’

‘我當時十分生氣,因為這是這個月他第三次問我要錢。’

‘你別想從我這裏得到一便士。’我大聲說,於是他鞠了一躬,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房間。

‘等他走後,我打開大櫃櫥,檢查我的寶物是否安然無事,然後我再把櫃子鎖上。接著我開始到房子各處巡視,看看是否一切安全,沒有差錯。在平時,我總是將這個任務交給瑪麗的,但我想當晚最好還是由我親自巡視。當我下樓梯時,我看見瑪麗一個人在大廳邊窗那裏,而在我走近她時,她關上窗戶並插上了插銷。’

‘爸爸,告訴我。’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慌張,‘是你允許侍女露茜今晚出去的嗎?’

‘當然沒有。’

‘她剛從後門進來。我相信她剛是去門外會見什麼人,我想這樣很不安全,必須製止她。’

‘明早你一定對她講講,假如你希望我講的話,那我跟她講好了。你肯定各處都關好了嗎?’

‘十分肯定,爸爸。’

‘那晚安了!’我親了她一下便回臥室裏去,不久就睡著了。

我盡可能把一切告訴你,福爾摩斯先生,這跟案件也許有些關係。要是我哪一點沒講清楚,請你務必指出來。

“恰好相反,你講得非常清楚。”

現在要說到我特別指出的那部分了。我不是個睡得很沉的人,而且還有擔心事,這無疑讓我比平時還易驚醒。大約在淩晨兩點鍾的時候,我被屋裏的某種響聲吵醒了。在我完全清醒前這聲音就沒有了,但它留給我一個似乎什麼地方有一扇窗戶曾被輕輕地關上了的印象。我側著身子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忽然間,讓我惶恐的是,隔壁房間裏傳來了清晰的、輕輕走動的腳步聲。我滿懷恐懼悄悄地下了床,從我起居室的門角處朝外麵張望過去。

‘阿瑟!’我尖叫起來,‘你這流氓,你這個小偷!你怎麼能碰那皇冠?’

我放在那裏的煤氣燈還半亮著,我那不幸的孩子隻穿著襯衫和褲子,站在燈旁,手裏拿著那頂皇冠。他似乎正在使盡全身力氣扳它,換句話說,拗著它。聽到我的喊聲,他手一鬆,皇冠便掉到了地上。他的臉死一般地蒼白。我把皇冠搶到手檢查,才發現在一個金質的邊角處的三塊綠玉不見了。

‘你這惡棍!’我氣得發狂地嚷了起來,‘你把它弄壞了!你讓我丟一輩子的人!你偷走的那幾塊寶石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