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銅山毛櫸(2 / 3)

“材料!材料!材料!”他不耐煩地嚷著,“沒有粘土,我做不出磚頭!”可最後他又時常咕噥著說,他決不會讓自己的姐妹接受這樣的職位。

終於在一天深夜一封電報送到我們手裏。這時我正打算上床睡覺,而福爾摩斯正要安頓下來搞他著了迷的經常通宵達旦進行的化學研究——通常在這種情況下,我晚上離開他時,他總是彎著腰在試管或曲頸瓶上搞化驗,次日早上我下樓吃早餐時發現他還在那裏——他打開那黃色信封看了一眼電報內容,就把電報扔給我。

“馬上查一下開往布雷德肖的火車時刻,”說完,他就轉身去搞他的化學研究。

這個召喚既簡短又緊急:

明天中午請到溫切斯特黑天鵝旅館。務必要來!我已經智窮計盡了。

亨特

“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福爾摩斯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下問道。

“我願意去。”

“那就查一下火車時刻表。”

“九點半有一班車,”我查看著我要找的布雷德肖,“十一點半就到達溫切斯特。”

“這正合適,那麼,也許我最好還是將我的丙酮分析推遲一下,因為明早我們的精神體力都需要處於最佳狀態才行。”

第二天十一點鍾,我們已經順利地在前往英國舊都的途中了,福爾摩斯一路上隻是埋頭翻閱晨報,但在我們過了漢普郡邊界後,他就扔下報紙,開始欣賞風景。這是春天的一個理想的日子,蔚藍色的天空中點綴著朵朵飄浮的白雲,自西向東悠悠地飄去。陽光燦爛耀眼,然而早春天氣仍然凜冽清新,讓人心曠神怡,力氣倍增。遠至環繞著奧爾德肖特的重疊出崗,展開了一片鄉村景色,青翠的新綠中到處隱約地現出紅色和灰色的農舍的小屋頂。

“多麼清新美麗的景色啊!”來自煙霧騰騰的貝克街的我,耳目為之一新,不禁充滿熱情地大聲讚歎起來。

但是福爾摩斯嚴肅地搖搖頭。

“你知道嗎,華生,”他說,“我在觀察每一件事情時都要和自己探討的特殊問題聯係起來,這就是我的性格中應該受到詛咒的一個方麵。你看這些星星點點散布於樹叢間的房屋,它們的秀麗景色給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看到它們時,心裏湧現的唯一想法是覺得這些房子之間的隔離,會讓在那裏可能發生的犯罪行為的罪犯得不到應有的懲罰。”

“我的天!”我叫了起來,“誰會把犯罪跟這些可愛的古老鄉村房屋聯係起來呢?”

“它們常常讓我充滿某種恐怖感,我的這個信條,華生,是根據我的經驗來的,那就是說,倫敦最卑賤、最惡劣的小巷也不會發生比在這個令人愉悅的美麗的鄉村更可怕的犯罪行為。”

“你嚇壞我了!”

“但這道理是很顯然的,在城市裏,公眾輿論的壓力可以做出法律所不能做到的事。沒有一條小巷會壞到連一個被虐待挨打的孩童的哀叫聲、或一個醉漢的毆打的劈啪聲都不會引起鄰居們的同情和憤怒的。而且,整個司法機構近在咫尺,一提出控訴就可以使它采取行動,犯罪和被告席隻是一步之遙。但是看看這些孤零零的房子,每幢都造在自己的田地裏,裏麵居住的大多是愚昧無知的鄉民,對於法律他們懂得很少。想想看,凶惡殘暴的行為,暗藏的罪惡,可能年複一年在這些地方連續不斷發生而不被人發覺。向我們求援的這位小姐要是住在溫切斯特,我就絕不會為她擔擾,但是危險在於她住在五英裏之外的農村。不過,很清楚,她個人安全並沒受到威脅。”

“沒有,如果她能夠來溫切斯特和我們見麵,這說明她是脫得開身的。”

“一點沒錯,她是有自由的。”

“那究竟是什麼事情呢?你能做出解釋嗎?”

“我曾設想過七種不同的解釋,每一種都適用於到目前為止我們知道的事實。但它們當中哪一種才是正確的,隻能在得到無疑正在等著我們的新消息後才能做出決定。好了,那邊就是教堂的塔,不久我們就會知道亨特小姐要告訴我們什麼了。”

那“黑天鵝”是這條大路上一家有名的小客棧,離火車站不遠。在那,我們看到亨特小姐正在等待著我們,她已經預定了一個房間,我們的午餐也已經擺好了。

她熱情地說道:“看到你們來,我是多麼高興!非常感謝你們兩位,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你們的指點對我來說將是十分寶貴的。”

“請告訴我們你發生了什麼事。”

“我要說,我還必須趕快說,因為我答應魯卡斯爾先生在三點鍾之前回去,今早我向他請假到城裏來,不過他不知道我是為了這事。”

“請你把所有的事一件一件按順序講,”福爾摩斯把他的又瘦又長的腿伸到火爐邊,鎮靜自若地準備傾聽。

“首先,總的來說,我可以說實際上我不曾受到魯卡斯爾先生和夫人的虐待,對他們我這樣講是公平的。但是我無法理解他們,我心裏對他們很不放心。”

“你無法理解他們什麼?”

“我無法理解他們為他們的行為辯解的理由。但你可以從發生的事情中知道一切情況。當初我來到這時,魯卡斯爾先生在這裏接我,並用他的單馬車接我到銅山毛櫸。這裏,正如他所說的,環境很優美。但是房子本身卻並不美。因為它是一幢大的、四四方方的房子,刷成白色,可是被潮濕和壞氣候侵蝕得全都現出斑斑點點的汙漬。它的周圍有場地,三麵是樹林,另一麵是一塊斜平地,它通向這房子門前大約一百碼處拐彎的南安普敦公路。屋前的這塊場地是屬於這座房子的,至於周圍所有的樹林,則是薩瑟頓領主的部分防護林木。一叢銅山毛櫸長在這屋子大廳門前的正對麵,所以地方就用銅山毛櫸命名。魯卡斯爾先生驅車載著我,他還是和以往一樣和藹可親,那晚他將我介紹給他的妻子和孩子。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在貝克街你們房子裏所猜測的情況並不符合事實。魯卡斯爾太太沒有瘋,她是一位恬靜的女人,臉色蒼白,比她的丈夫年輕得多。我估計她不到三十歲;至於魯卡斯爾先生,不會少於四十五歲。從他們談話中我了解到他們結婚大約已有七年。他原來是個鰥夫,他的前妻留下唯一的一個女兒已經去了美國費城去。魯卡斯爾私下對我說,他的女兒離開他們是因為她對她後母有一種不講道理的反感。既然他女兒的年齡不會小於二十歲,我完全可以想象她和他父親的年輕妻子在一起,處境一定相當為難。在我看來,魯卡斯爾太太,無論是心靈或麵貌,都很平常,她既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好感,也沒有什麼印象,她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很容易看出她是專心一意地熱愛她的丈夫和她的小兒子的。她淡灰色的眼睛不時地東顧西盼,一覺察到他們任何一點小小的需要,就盡可能設法滿足要求。他對她也很好,隻是方式魯莽粗野。總的來說,他們倆好像是一對幸福的夫婦。可這個女人,她仍然有一些秘密的愁苦,她時常會沉浸在深思之中,愁容滿麵。我不止一次意外地看見她在掉眼淚,有時我想這一定是她孩子使她這樣心事重重。真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一個完全寵壞了的、偏偏又這麼壞的小家夥。他的個子顯得比同齡人小,腦袋卻大得和身軀很不相稱。他好像整天不是野性發作,便是繃著臉悶悶不樂。他唯一的消遣似乎就是對一些比他弱小的動物施加酷刑。在捕捉老鼠、小鳥和昆蟲方麵,他有了不起的才智。但我還是不談這個小家夥;福爾摩斯先生,實際上這個小孩子跟我的事情沒有多大關係。”

“你說的全部細節我都樂意聽取。”我的朋友說,“不管你認為它們與你是否有關。”

我盡量不漏掉任何重要的環節。這個屋子使我立刻感到最不愉快的就是仆人們的外表和行為。這家人隻有兩個仆人,一個男人和他的女人。男的叫托勒,粗魯笨拙,灰白的頭發和連鬢胡子,並且永遠是那麼酒氣熏人。有兩次我和他們在一起時,他就醉得很厲害,然而魯卡斯爾先生似乎視若無睹,滿不在乎。他的老婆是一個高個子的強壯女人,麵目可憎,和魯卡斯爾太太一樣沉默寡言,但遠不如她和氣。他們夫妻倆是最讓人討厭的一對配偶,所幸的是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保育室和我自己的房間裏。這兩間房間是挨著的,都在這屋子的一個角落裏。

我到銅山毛櫸後,開頭兩天的生活很安靜。第三天,魯卡斯爾太太早餐後下樓來,低聲地對她丈夫說了些什麼。

‘啊,是的,’他轉向我,‘亨特小姐,我們十分感謝你,因為你遷就了我們的癖好而將頭發剪掉。我對你保證這絲毫無損於你的容貌。我們現在來看看你穿鐵藍色服裝合適不合適。那件衣服放在你房間的床上,你可以在那裏看到它,要是你肯把它穿上,那我們倆都會十分感謝你。’

放在那等我去穿的那件衣服的顏色是特殊的暗藍色。那是一種極好的嗶嘰料子縫製的,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穿過的衣服。這件衣服對我再合身不過了,像是比著我的身材做的。魯卡斯爾先生和夫人看了都異常高興,高興得甚至有些過於熱烈。他們在客廳等我。這間客廳十分寬敞,占據了房子的整個前半部,有三扇落地窗,靠中間那扇窗放著一張椅背朝著窗戶的椅子。他們要我坐在這張椅子上。接著,魯卡斯爾先生在房間的另一邊來回踱步,開始給我講一連串我從來沒聽到過的最好笑的故事。你們都想象不出他有多滑稽,我都笑累了。可是魯卡斯爾夫人顯然沒什麼幽默感,她連笑也不笑,隻是雙手放在膝蓋上端坐在那裏,臉上既憂鬱又焦急的樣子。大約過了一個小時,魯卡斯爾先生忽然宣稱已到開始一天工作的時候了,我可以換衣服去保育室找小愛德華了。

兩天後完全相同的情況下又照樣上演了一番,我又一次換上衣服,坐在那窗戶旁邊,聽我的東家講他那說不完的可笑的故事。我不禁又一次盡情大笑。後來,他遞給我一本黃色封麵的小說,又把我的坐椅朝旁邊移動了一下,免得我自己的影子遮擋了書。他央求我大聲念給他聽。我從某一章的當中開始念了差不多十分鍾,正當我念到一個句子的半中腰時,他忽然就叫我停止,並去換衣服。

福爾摩斯先生,你不難想象我是多麼難理解這種異乎尋常的表演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察覺到他們總是小心翼翼地讓我的臉背著那扇窗戶,因此我心中充滿了想看看我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的願望。起初,這好像是不可能的。但很快我就想出了一個辦法。我有一麵手鏡打破了,我靈機一動,偷偷地把一片碎鏡子藏在手帕裏。在下一次的表演中,當我正在發笑的時候,我將手帕舉到眼睛前麵,稍為擺弄一下,就能夠看到我背後的一切了。我承認開始時我很失望,因為我什麼也沒看到。至少我第一個印象是如此。可第二次我再一看,我發現到有一個長著小胡子、穿著灰色服裝的男人正站在南安普敦路那邊,他好像正在向我這一方向探望,這是一條重要的公路,平時路上總是有人來往的。可是這個人卻斜靠在我們圍著場地的欄杆上,並且很認真地朝這邊張望。我把舉著的手帕放低,瞥了一眼魯卡斯爾夫人,發現她正用最銳利的目光緊盯著我。她什麼也沒有說,但我相信她已經猜出我手裏握著一麵鏡子,而且也看到我背後的情形,她立即站了起來。

‘傑夫羅,’她說,‘那邊路上有個不三不四的家夥正向這邊盯著亨特小姐。’

‘不是你的朋友吧,亨特小姐?’他問。

‘不是,這裏我誰也不認識。’

‘哎呀,多麼不禮貌!請你回過身去,揮手叫他走開。’

‘還是不理他更好些吧。’

‘不,不,那他會常常在這裏遊蕩的。請你轉過身去,像這樣子揮手讓他走開。’

我照吩咐的做了,與此同時,魯卡斯爾夫人將窗簾拉了下來。這是一星期以前的事,從那時起我不再坐到窗戶那邊和穿那身藍衣服,也沒再看到那個在路上的男人了。

“請接著往下說,”福爾摩斯說,“你的敘述很可能非常有趣。”

我恐怕你會認為這有點支離奇碎,缺乏條理。也許這正表明我所講的各個不同事件之間沒有什麼關聯。在我剛到銅山毛櫸的頭一天,魯卡斯爾先生帶我到廚房門附近的一間小外屋。當我們走近那時,我聽見有鏈條當啷作響,還有一頭大動物在走動的聲音。

‘從這兒朝裏看!’魯卡斯爾先生指點我從兩塊板縫中往裏看,‘它是不是一個漂亮的家夥?’

‘我從板縫中張望進去,隻看到有兩隻炯炯發亮的眼睛和一個模糊的身軀蜷伏在黑暗裏。’

‘別害怕,’魯卡斯爾先生說,他看見我吃驚的樣子他笑了起來,‘那是我的獒犬卡羅。我說它是我的,但實際上隻有老托勒,我的飼養員,才能夠對付它。我們一天喂它一次,不能喂得太多,這樣它才能總是像芥末那樣有熱辣勁。托勒每天晚上放它出來,倘若有哪個私自闖進來的人碰上它的尖牙齒,那隻有求上帝保佑了。看在老天爺的麵上,不管什麼原因,你千萬不要在晚上跨過那門檻,因為你要是那樣做,就等於不要命了。’

這警告並不是沒根據的。過了兩宵,我湊巧在淩晨大約兩點鍾時從臥室窗口向外眺望。那天晚上月光皎潔,屋前的草坪銀光閃爍,明如白晝。我正站在那裏沉湎在這寧靜美麗的景色中,忽然間我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銅山毛櫸樹的陰影下移動。當它出現在月光底下後,我清楚地看到它是什麼。原來它是一隻像頭小牛犢那麼大的巨狗,棕黃色,顎骨寬厚下垂,一張黑嘴巴和碩大突出的骨骼。它慢慢地走過草坪,在另一角的陰影裏消失了。這個可怕的守衛讓我打了個寒戰,我想沒有一個竊賊能像它那樣把我嚇成這樣子。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件很奇怪的事。你知道我是在倫敦將我的頭發剪短的。我將剪下的一大綹頭發放在我的箱底。有一天晚上,我把小孩子安置上床後,就開始檢查房間裏的家具和整理我自己的零星東西,以此作為消遣。房間裏有一個舊衣櫃,上麵兩隻抽屜是沒有鎖上的,裏麵空無一物,下麵的一隻抽屜則鎖上了。我把我的衣物裝滿了上麵兩隻抽屜,但是還有許多東西沒地方放,因為不能用那第三隻抽屜,所以我感到懊惱。我突然想到它也可能是無意中隨便鎖上的,所以我拿出一大串鑰匙試著去打開它。正好第一把鑰匙就配這把鎖,於是我就打開了它。抽屜裏隻有一件東西,可我肯定你們永遠猜想不到它是什麼。它是我剪掉的那綹頭發!

我拿起頭發細細查看,那罕有的色澤,密度,跟我的一模一樣。眼睜睜不可能的事卻擺在我眼前。我的頭發怎麼會鎖在這個抽屜裏呢?我雙手顫抖地將我的箱子打開,把裏麵的東西統統倒了出來,從箱子底抽出我自己的頭發。我把兩綹放在一起,我敢向你們保證,它們完全一樣。這不是很離奇嗎?我真是莫名其妙了,我想不出這是為什麼。我把那綹奇怪的頭發放回到抽屜裏,對魯卡斯爾夫婦隻字不提這件事,因為我覺得打開他們鎖上的抽屜這樣是不對的。

福爾摩斯先生,你可能注意到我是個天性就喜歡留心觀察事物的人。不久我在腦子裏對整個房子就有了一個很清楚的輪廓。有一邊的廂房看起來根本就沒有人住。托勒一家住處的通道對麵的一扇門可以通向這套廂房,但是這扇門總是鎖著的。可有一天我正上樓時,碰見魯卡斯爾先生從這扇門裏走出來,手裏拿著鑰匙。看他那時的臉跟我平時慣常看到的胖胖的、愉快的樣子儼然判若兩人。他因發怒而兩頰漲得通紅,眉頭緊皺著,激動得太陽穴兩旁青筋畢露。他栓好那扇門後就急衝衝地從我身邊走過,一言不發,也沒看我一眼。

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當我帶著小愛德華到場地散步時,兜個圈子溜達到房子那一邊,這樣我可以看到房子這一部分的窗戶。那裏一排有四個窗戶,其中三個簡直很肮髒不堪,第四個拉下了百葉窗,是關閉著的。所有這些窗戶顯而易見都是久已棄置不用,就在我來回漫步、時而將眼睛平視它們一下時,魯卡斯爾先生就走到我跟前,跟往常一樣愉快和高興。

‘啊!’他說,‘要是我一聲不響地從你身邊走過去,你一定不要以為我粗魯無禮。我親愛的年輕的小姐,我剛忙著處理一些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