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銅山毛櫸(1 / 3)

福爾摩斯把《每日電訊報》的廣告專頁扔在一邊說:“一個為藝術而愛好藝術的人常常是從最不重要和最平凡的形象中獲得最大的樂趣,華生,我高興地觀察到,從你誠誠懇懇地為我們的案件所作的那些記錄中,你已經掌握了這個真理。而且,我肯定地說,有時你還加以潤色。你加以突出的並不是那些我曾參與過的許多著名案件的偵破和轟動一時的審訊,而是那些情節本身可能是平凡瑣細的案件,而這些案件有發揮推論和邏輯綜合才能的餘地,我把它們列入我的特殊研究範圍之內。”

“然而,我不能完全為自己在記錄中采用聳人聽聞的手法開脫。”我微笑著說。

“也許你確實有錯誤。”他一邊評論,一邊用火鉗夾起火紅的爐渣來點燃他那長把的櫻桃木煙鬥。當他是在爭論問題而不是在思考問題時,他常常是用這個煙鬥來替換陶製煙鬥的。“也許你錯就錯在總是想把你的每項記述都寫得生動活潑些,而不是把你的任務限製在記述事物因果關係的嚴謹的推理上——實際上,這是事物唯一值得注意的地方。”

“在這點上我看我對你還是十分公正的。”我有點冷淡地說,因為我不止一次地觀察到我的朋友的奇特性格中有很強的自私自利的因素,因而我頗為反感。

“不,這不是我自私自利或者自高自大。”他回答說,和往常一樣,他不是針對我說的話而是針對我的思想。

“如果我要求十分公正地對待我的技藝,那是因為它不是屬於個人的東西……一種不屬於我的身外物。犯罪是常有的事,邏輯是難得的東西。因此你詳細記述的應該是邏輯而不是罪行。可你已經把本來應該是講授的課程降低成講一連串的故事。”

這是一個寒冷的初春的早晨。我們吃過早餐後,就相對坐在貝克街老房子裏熊熊的爐火旁邊。一陣濃霧滾滾而來,彌漫於成排的暗褐色的房子之間。對麵的窗戶在這深黃色的團團濃霧中,隱隱約約成為陰暗的、不成形狀的一片模糊不清的東西。我們點著汽燈,它照在白台布上,照在微微閃光的瓷瓶和金屬器皿上,因為餐桌當時還沒有收拾幹淨。

福爾摩斯整個早晨都一直沉默地不斷翻閱著一係列報紙的廣告欄,最後,他顯然放棄了查閱,似乎帶點情緒地對我文筆上的缺點指責了一番。

“同時,”他稍稍停頓了一下,一邊坐著抽他的長煙鬥,一邊盯著爐火說,“不會有誰指責你用了危言聳聽的筆法的,因為在這些你感興趣的案件中,相當一部分不是法律意義上的犯罪行為。我盡力幫助波希米亞國王的那件小事,瑪麗·薩瑟蘭小姐的奇異經曆,有關那歪唇男人的問題,那個貴族單身漢事件,這些都是法律範圍以外的事。你盡量避免聳人聽聞,但我擔心你的記述也許會太過繁瑣。”

“結果可能是這樣,但我采用的方法是新穎而又饒有趣味的。”

“啐,我的好夥伴,對公眾——廣大不善於觀察的公眾來說,他們根本不可能從一個人的牙齒看出他是一名編織工,或從一個人的左拇指看出他是一名排字工,他們才不會去注意什麼是分析和推理的細微區別呢!但是,如果你的確寫得太繁瑣,我也不能責備你,因為作大案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一個人,或至少是一個犯刑事罪的人,已經沒有過去的那種冒險的和創新的精神了。我自己的小行業,似乎也退化到一家代理處的地步,隻辦理一些為人家尋找失掉的鉛筆,以及替寄宿學校的年輕姑娘們出出主意。我想,無論如何,我的事業已經無可挽回地一落千丈了。今早我收到的一張條子,我想,這正標誌著我事業的最低點。你讀讀這個吧!”他把揉成一團的一封信扔給我。

這是前夜從蒙塔格奇萊斯寄來的,內容如下:

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

我急切地想跟你商量一下關於我應不應該接受人家聘請我當家庭女教師的問題。假如方便的話,我明天十點三十分來拜訪你。

你的忠實的維奧萊特·亨特

“你認識這位年輕的小姐嗎?”

“不認識。”

“現在已經是十點半了。”

“對,我敢肯定是她在拉門鈴。”

“也許這件事要比你想象的有趣得多,你還記得藍寶石事件開頭的研究好像隻不過是一時的興趣,後來卻發展成為嚴肅的調查,同樣,這件事也許如此。”

“但願如此。我們的疑團馬上就會解開,因為如果我沒搞錯的話,當事人來了。”

話音未落,隻見一位年輕的小姐走進房間。她衣著樸素,但很整齊,麵容生氣勃勃、聰明伶俐,長著像鳥蛋那樣的雀斑,活動敏捷,像個為人處世都很有主意的婦女。

“我肯定你會原諒我來打擾你的。”當我的同伴起身迎接她時,她說,“我遇上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因為我沒有父母或任何其他親屬可以請教,我想也許你會好心教我該怎樣做。”

“請坐,亨特小姐,我會高興地盡力為你服務。”

我看得出來,福爾摩斯對這位新委托人的舉止和談吐有良好的印象,他以探究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然後鎮靜下來,垂著眼皮,指尖頂著指尖,聽她講述事情的經過。

“我在斯彭斯·芒羅上校的家裏擔任了五年的家庭女教師。”她說,但是在兩個月前,上校奉命到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去工作;他帶了他的幾個孩子同往美洲,由此我便失了業。我登報尋找職業,並按報紙上的招聘廣告前往應征,但都沒有成功,最後我積蓄的小小存款開始枯竭,我已到了毫無辦法、不知道如何是好。

西區有一家出了名的叫韋斯塔韋的家庭女教師介紹所,我每星期都要去那裏看看是否有適合我的職業。韋斯塔韋是這家營業所創辦人的名字,但實際上經理人是一位斯托珀小姐。她坐在她自己的小辦公室裏,求職的婦女在前麵的接待室等候,然後被逐個領進屋,她則查閱登記簿,看看是否有適合她們的職業。

唔,上周當我照常被領進那間小辦公室時,我發現斯托珀小姐並不是一個人單獨在那裏,還有一個異常粗壯的男人,又大又厚的下巴一層摞一層地掛到他的喉部,笑容滿麵地坐在她肘邊,鼻子上戴著一副眼鏡,正仔細地觀察進來的婦女。當我進去時,他在椅子上著實顫動了一下,很快他轉身麵向斯托珀小姐。

‘這就行了。’他說,‘我不能要求比這更好的了。好極了,好極了!’他仿佛十分熱情,搓著兩手,表現出最親切不過的樣子。他這種和氣的神態,讓人感到很愉快。

‘你是來找工作的吧,小姐?’他問。

‘是的,先生。’

‘做家庭女教師?’

‘是的,先生。’

‘你要求多少薪水?’

‘我以前在斯彭斯·芒羅上校處是每月四英鎊。’

‘哎喲,嘖,嘖!苛刻啊……這夠苛刻的。’他一麵嚷著,一麵伸出一雙肥胖的手,好像情緒激動的人那樣,在空中揮舞著。

‘怎麼會有人出這麼可憐的小數目給這樣一位有吸引力和造詣的女士呢?’

‘我的造詣麼,先生,可能沒你所想象的那麼深。’我說,‘懂一點法文,懂一點德文、音樂和繪畫……’

‘嘖,嘖!’他喊著,‘這些都不是主要問題,關鍵是你有沒有一位有教養婦女的舉止和風度?簡單地說就是這一句話,你若是沒有,那你就不適合教育一個將來有一天也許會對國家的曆史起很大作用的孩子;但是假如你有,那麼,為什麼竟有一位先生好意思要求你屈尊俯就接受少於三位數的數目的薪金?小姐,你在我這兒的薪水,要從一百鎊一年開始。’

福爾摩斯先生,你可以想象,這樣的待遇,在我這樣窮得不名一文的人看來幾乎是好得讓人難以相信啊!可這位先生大概看出我臉上懷疑的表情,就打開錢包,拿出一張鈔票。

‘這也是我的習慣。’他笑著說道,兩隻眼睛在他那布滿皺紋的白臉上隻剩下兩條發亮的細縫,‘預付一半薪金給我的這位年輕的小姐,好讓她能應付旅費上的零星開支,再添置些服裝!’

我好像從沒遇到過這麼動人、這麼會體貼人的人。由於我那時還欠著小商販的債,這預付給我的錢當然對我是很大的方便。然而,在整個接洽過程當中,我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大對勁,所以我決定多了解一些情況後再表態。

‘我能否問問你住在什麼地方,先生。’我說。

‘漢普郡,可愛的鄉村地區。銅山毛櫸,它離溫切斯特隻有五英裏,那真是最可愛不過的鄉村,我親愛的小姐,那裏還有一座最可愛的古老的鄉村房子。’

‘那麼我的職務呢,先生?我很想了解一下我去做什麼。’

‘一個小孩子——一個剛滿六歲的可愛的小淘氣。喲,你要是能夠看見他用拖鞋打死蟑螂!啪噠!啪噠!啪噠!你眼睛都還來不及眨,三個已經報銷了!’他靠在椅背上笑著,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了。

孩子這樣的玩樂興趣讓我有點吃驚,但他爸爸的笑聲使我覺得或許他隻是在開玩笑。

‘那我唯一的工作,’我說,‘是照管一個孩子?’

‘不,不,不是唯一的,不是唯一的,我親愛的年輕小姐。’他大聲地說,‘你的任務應該是,我肯定你聰明的頭腦會意識到,聽我妻子的任何命令,假如這些命令是一位小姐理應遵從的話。你看,沒有一點困難,是嗎?’

‘我很樂意使自己成為對你們有用的人。’

‘那太好了,現在說說服裝,比如說,我們喜歡時尚,你知道,我們有時尚癖,但心眼不壞。倘若我們給你件衣服要你穿的話,你不會介意我們的小小怪癖,是嗎?’

‘不會。’我說,我對他的話感到相當吃驚。

‘叫你坐在這裏,或者坐在那裏,這樣會使你不高興吧?’

‘啊!不會的。’

‘或者在你到我們那前,讓你把頭發剪短呢?’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的頭發,福爾摩斯先生,正如你看到的,長得相當密,並且有著栗子般的特殊色澤,十分藝術,我做夢也想不到要這樣隨隨便便地把它犧牲了。

‘我恐怕這不行。’我說。他的小眼睛一直熱切地注視著我,當我說這話時,我注意到一道陰影掠過了他的臉。

‘我恐怕這一點相當必要。’他說,‘這是我妻子的小小癖好,夫人們的癖好,你明白,小姐,夫人們的愛好是必須考慮的,那你是不願意剪掉你的頭發了?’

‘是的,先生,我實在不能。’我堅決地回答。

‘啊,很好,那這件事就算了。很可惜,因為其他方麵你實在都很合適。既然這樣,斯托珀小姐,我再多看幾位你這裏其他的年輕姑娘好了。’

那位女經理坐在那裏正忙著看文件,一句話也沒和我們兩人說過。可現在她顯得十分不耐煩地瞧著我,讓我不禁懷疑她是否因為我的拒絕而失掉一筆可觀的傭金。

‘你願意不願意把你的名字留在登記簿上?’她問我。

‘要是你樂意的話,斯托珀小姐。’

‘唉!其實,登記似乎也沒有什麼用處,既然你用這種方式拒絕了人家提供的最優越的機會,’她尖刻地說,‘你很難指望我們盡力再為你尋找另外一個這樣的機會,再會,亨特小姐。’她打了一下台上的叫人鈴,一個仆人進來帶我出去了。

唔,福爾摩斯先生,我回到寓所,打開食櫥,發現裏麵已經沒有食物了,桌子上又放著兩三張索款單,這時我開始自問是不是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畢竟,如果這些人有奇怪的癖好而又希望別人順從他們這種最異乎尋常的要求,那他們至少是準備為他們的怪癖付出代價的。在英國家庭女教師一年能夠得到一百鎊的薪水是罕見的,再說,我的頭發對我有什麼用?好多人把頭發剪短後顯得更精了,也許我也應把頭發剪短。第二天,我想我大概是錯了,再過一天我肯定自己是錯了。在我幾乎要克服我的傲氣、重新去介紹所詢問那個位置是否依然空著時,我接到那位先生寫來的親筆信。我把信帶來了。

她把信拿出來,上麵寫著:

溫切斯特附近,銅山毛櫸親愛的亨特小姐:

承蒙斯托珀小姐的好意,把你的地址告訴了我,所以我從這寫信問你是否重新考慮過你的決定。我的妻子急切盼望你的到來,因為我對你的描述對她產生了很大的吸引力。我們願意每季度給你三十英鎊,也就是一年一百二十英鎊,用來補償因為我們的癖好給你帶來的小小不便。畢竟這些要求對你並非過於苛刻。我的妻子偏愛特別深的鐵藍色,並希望你在早晨在室內穿著這種顏色的服裝,不過你並不需要自己花錢購置,因為我們有一件原為我們親愛的女兒艾麗絲(現在美國費城)所有的衣服,據我看這件衣服對你是很合身的。其次,至於坐在這裏或那裏,或者按照指定的方式來消遣,這將不會讓你感到有何不便。至於你的頭發,這無疑是令人可惜的,特別是在和你短暫的會見時我就不禁為它的如此美麗而大為讚賞。但是我恐怕必須堅持這一點,唯一希望增加的薪水也許足以補償你的損失。至於照管孩子方麵的職責,那是很輕鬆的。希望你務必前來,我將乘馬車到溫切斯特來接你,請告知我你乘坐的火車班次。

你的忠實的傑夫羅·魯卡斯爾

“這是我剛收到的信,福爾摩斯先生,我已決定接受這個位置,但是我認為在采取這最後一步之前最好把事情的全部經過都告訴你,請您代為考慮。”

“唔,亨特小姐,既然你已經拿定了主意,那就這麼做吧。”福爾摩斯微笑著說。

“你並不勸我拒絕它?”

“我承認我不願看到我自己的一個姐妹去申請這個職位。”

“這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先生?”

“我沒有材料,說不上來,也許你已經有了你自己的想法。”

“哦,我似乎隻有一種可能的解釋:魯卡斯爾看來是個很和藹、脾氣很好的人,他的妻子會不會是個瘋子?所以他想對此保守秘密,以免她被送入精神病院,所以他采取各種辦法來滿足她的癖好以防止她的神經病發作?”

“這是種能說得過去的解釋,事實上,事情可能就是這樣,這是一種言之成理的解釋。但是不管怎麼說,對於一位年輕的小姐來說,它並不是一戶好的人家。”

“可錢給得不少!福爾摩斯先生,錢給得不少啊!”

“嗯,是的,那薪水是高的……太高了。這正是我擔心的原因,為什麼他們要給你一百二十英鎊一年,他們完全可以出四十英鎊挑選一個,這裏麵一定有些很特殊的原因。”

“我想我把情況告訴了你,要是以後我請你幫忙的話,你就會明白是怎麼回事。而且,我覺得要是有你做我的後盾,我就會膽大一些。”

“啊,你可以帶著這種想法前去,我向你保證,你的小難題有可能成為我這幾個月來最饒有興趣的事。這裏有一些特征,顯然是很奇怪的,如果你自己感到疑慮或遇見了危險……”

“危險?你預見到有什麼危險?”

福爾摩斯嚴肅地搖搖頭,“要是我們能夠確定它,就不稱其為危險了。”他說,“但是不論什麼時候,白天或是夜晚,隻要打個電報我就立馬來幫助你。”

“這就夠了,”她活潑地從座椅上站起來,麵部的憂容一掃而光,“我現在就可以安心地去漢普郡,我會馬上寫信回複魯卡斯爾先生的,今晚我就要把我可憐的頭發剪掉,明早就動身到溫切斯特去。”她對福爾摩斯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後,就向我們倆告別,急忙離開了。

當我們聽到她以敏捷、堅定的步伐走下樓梯時,我說,“至少她像是一位很會照顧自己的年輕姑娘。”

“她正需要這樣,”福爾摩斯嚴肅地說,“要是許多天後我們都還沒她的消息的話,我就是大錯特錯了。”

沒多久,我朋友的預言果然應驗了。兩周過去了,在這期間我時常發現我的心思一直朝著她那個方向轉,疑慮著這個孤單的女孩子誤入了什麼樣的不可思議的人間歧途。不平常的薪水、奇怪的條件、輕鬆的職務,這一切都說明有點異乎尋常,盡管我無法確定這件事是一時的癖好還是一項陰謀,這個人到底是個慈善家還是個惡棍。至於福爾摩斯,我看到他時常一坐就是半個小時,緊蹙著眉頭,獨自在那裏出神,可當我一提這件事時,他就一揮大手表示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