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螢飛動，數點熒火繞出一閃即逝的光圈。
夏夜清涼中，這瞬間仿佛格外觸動著琴人的心境。
斂了袖，整了寬袍，年輕的琴者終於忍不住起身到了院裏。竹影微動，石橋寂寂，將近八月十五的明月灑落下潔白的清輝。
“沒有人麼……”
琴者喃喃自語。
師父遠去西北尋訪一位隱居多年的大琴師，隻留下自己一人在這蘇杭之地靜靜度過中秋。自師父走後，每夜他於此彈琴，總覺竹影下似有人窺看。
有些像鬼魅，仔細一看又覺得隻是意念中的黑影。
他還是個年輕人，年輕人總是心神不定，心浮氣躁，容易為外物所擾。師父這樣切切地叮囑過他：紅塵深處固然有許多值得留戀的東西，但在你決定去往那裏之前，要先將自己的心修煉至灑脫的境界。
這樣，當你回來時就不會太過慘不忍睹。至若慘痛得不願再活下去了，能有一線清明的光亮能把你牽引回來。
就如這夏夜的流螢，雖然微弱，卻讓人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夜中，有人輕輕叩門。
獨自一人住在這偌大的宅院裏委實是有些駭人的，何況他本是個心念有些駁雜的人。
“是誰？”
“你先開門，才能知道我是誰。”門外那人道。
他不懂道法異術，頂多聽市井間張三李四磕牙，說鬼魂是沒腳，沒影子，或者幹脆沒眼珠沒鼻子的。
開門，月光絲緞般傾斜下來，門外站著個衣著華麗的青年男子。在月光下，其實你無法看清一個人的眉眼，也無法看清一個人穿的究竟是何種布料的衣物。
但這眉眼若有瀲灩波光流動，這衣裳宛似少女嬌嫩的肌膚一般，也泛著淡淡的光澤。
那人有腳，也該有影子，自然也有眼睛鼻子。
而且實在是……很好看。
“你是……誰呀？”他呆若木雞地問。
“你的膽子可真是太小了，那個老家夥，居然收了個這麼沒用的徒弟。”那人輕聲笑著，走了進來。
“誰說我沒用……”他囁嚅一句。
那人並沒回頭，往他的琴案走去：“你有用麼？學琴一年，至今勾挑還不利索，我聽你的《鷗鷺》，總覺得有骨頭卡在裏麵似的。”
“誰說我……”他又驚又疑，“你是誰呀，你怎麼知道我勾挑不好，被師父罰在這裏練琴的？”
那人略笑：“我是誰呀……我是你師父枕頭裏的藥沫子，是他杯子裏的碧螺春。他心裏可疼你了，叫我羨慕得緊，可你卻實在太蠢，讓人看得著急。”
“你也是師父的弟子？我聽說師父以前在王城的山棲堂有三百弟子，隻是這些人大都散在五湖四海了，進了官場的更是拜望不到。”
那人輕撫著案上的琴，細長靈巧的手指試著琴身的弧度：“這是他親手斫的琴，每一道工序都是他自己完成。三年又七個月，為了刷漆還差點又爛了他的手。這張琴，你不能辱沒它。”
“……你到底是……”
“沒用的東西。”那人輕而冷地吐出這幾個字。
他又呆在當地，很久沒在街頭跟人扯過架，搜腸刮肚了一下才怒道：“你才沒用，那你彈給我聽聽，難道你還能彈得比師父好？”
那人微怔，略側頭望了他一眼。
若有秋風鑽進衣袖，從頭到腳。他一嚇，往後躲了一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