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目光哪裏是後退能躲掉的,那人又望著他,隨即收回視線:“來彈吧。”
“什麼?”
“你出身窮苦,拜他為師之前連字也不認得幾個,領悟得自然慢一些。自己一個人,會多走些彎路。”那人淡淡道。
“海日朝暉,滄江西照,群鳥眾和,翱翔自得。這是譜中的話。在我看來,你若一眼望去是皓月當空,或青天白日,這曲還是不成的。”
那人站在排窗前,望了一眼月色,恰在那時有流螢撲入窗內,那人一抬指尖,居然很輕易捉住了它。
琴聲一岔,險些錯了一處。
“那該看到什麼才是成呢?”
那人道:“在看之前,你要收住你的心。我在或不在這裏,對你來說是一樣的。所謂入木三分,不是要你將弦按死,那便連青天白日也無了。”
“喔。”
他繼續彈著,那人聽了好一會兒,終於又開口:“你不過學了一年,還不知如何與弦相伴。這首琴曲雖簡單,卻是他最喜歡的曲子。他這個人,煙波釣叟、南山樵夫,平生以清高自詡,故能得到今上天子的喜愛。”
似有疑惑要衝口而出,可他居然生生忍住,按下一音。
那人道:“天子往往是這世上最身不由己的人。身在泥淖洪流之中,妄圖抓住些幹淨的東西放在身邊,當作救命稻草。”
那人似笑了笑:“……嗬,我是太久沒見他了,卻不知他現下又是如何。”又略笑,“隻要有徒弟在身邊,總不會太過無聊吧。”
琴曲將終時,來了一陣幽涼的夜風。
那人的發梢和衣袂都向後飄起來,他這才發現那人束發用的是一枚玉簪。看不清成色,隻知道雕刻的形狀有些像龍頭。
垂首輕笑,恍惚間有落寞。
“我走了,明日此時再來。”
“你,你還沒告訴我彈這曲子到底要看到什麼?”
但見那人身影倏忽一閃,夜風將排窗吹得前後擺動,瞬息之間,竟就這樣失去了蹤跡。
這府邸是他師父買下來的,常年是空關著,一年裏若能有一個人客找上門,也算是師徒倆的一樁大事。
那夜過後,他翻找了書房內的許多陳年簿冊,零散有些記載弟子名姓外貌秉性的,並沒找到與那個夜半來客相似的人。
無處打探,無跡可尋,關上院門擋不住,不想走時也趕不走。
第二天那人果然又來,第三天也來了。每每是夜中,那人會與他閑聊幾句,抑或隻是聽他彈琴,聽一會兒,指點一兩句。如是十天,他縱然並不聰明,也已明白自己遇到了個十分懂得琴的人。
不僅十分懂得琴,也十分懂得他那個被氣得跑去西北的師父。
“他那個人啊,總是做些冒傻氣的事。”那人神色奇異,這樣說著,“不過他是這個世上很難得的一個人。你若遇到他,就會覺得即使世事混沌,也總還留存著一點好的地方。為了這點好處,就算一時吃些苦,也沒有什麼。”
那人也變過裝束,披風曳地,長衫倜儻,但不論如何,發間一定能看見那枚古雅精致的發簪。
他漸漸不再懷疑,也接受了那人的存在,潛下心來體會著指間,揣摩那首曲子的深意。
閑來垂釣,放舟河海,甘於這樣度過後半生的人,一定已經嚐盡了世間的榮華富貴,也厭倦了世間的榮華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