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爺爺奶奶,我學會了許多家務和農活。上中學以後,在雙搶的季節,我不僅會插秧,會像壯年男子一樣踩打稻機脫粒,會挑著滿滿一擔濕淋淋的毛穀往曬穀坪跑,我甚至還使過牛犁過田。我從來沒有覺得累。因為每學會幹一樣活,奶奶都站在我的旁邊,笑眯眯地說:“素妹子,你幹得真好!”
奶奶給我梳頭發,編辮子。奶奶的辮子編得又緊致又勻稱,很好看。我的腦門大,前額的發際線生得高。奶奶一邊編辮子一邊說:“素妹子,你的腦門長得這麼空,將來隻能當女狀元了,看你怎麼辦!”奶奶的話讓我滿懷憂愁。為了掩飾我那空空的前額,我找來一把剪刀,在前額上齊斬斬剪出一排劉海。奶奶看了哈哈笑:“素妹子,你看看你這額頭,像一張灶門呢!”我不知道女狀元是什麼東西,但在廚房裏燒火做飯,每天會伴著灶門,把柴草塞進灶門,灶裏的火旺旺的。我寧願像張灶門,也不要像什麼女狀元。
夏天的晚上,奶奶坐在竹涼床上,搖著蒲扇。我緊挨奶奶坐著。奶奶很胖,每到夏天,脖子上、腋窩下長滿了痱子。奶奶特別怕熱,但我老黏著她,奶奶就說:“你像個煨紅薯,要燙死我了,坐一邊去!”我偏不坐到一邊去,我偏要纏著奶奶講故事。於是,奶奶指著天上的星星,跟我講牛郎織女的故事,還講太白金星的故事。
“天上有張門,是天門。天門有時候會打開,一把銀梯子從天下落下來,你沿著梯子爬上去,就能到王母娘娘的蟠桃園。”奶奶說。
我睜大眼睛看著瓦藍的夜空,我怕錯過天門打開的那一刻。
一顆星突然從北邊的天空滑過,像一點火星落入青色的山嶺。
奶奶停住手中的蒲扇,怔怔地說:“有一個人要死了。”
我問奶奶:“為什麼?”
“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天上一顆星落了,地上一個人就要死了。”奶奶說。
冬天,村裏跟奶奶要好的一個老太太死了。奶奶帶我去參加追悼會。風好大。屋旁的樹落盡了葉子,隻剩下光禿禿的樹幹。我站在奶奶的身邊,看著黑黑的棺材,風呼呼吹過來。我從背脊到腳心都冷嗖嗖的。
晚上我病了。我蜷縮在奶奶的懷裏,上下牙齒咬得咯咯響,全身顫抖。奶奶緊緊地摟著我,對我說:“素妹子,你這是白天嚇著了。你不要怕。奶奶要是死了,不會嚇你的,奶奶會保佑你。”
我問:“怎麼保佑呢?”
“我會在天上看著你。”奶奶說。
“你怎麼到天上去呢?你不是說人死了,天上的星就落了嗎?”我疑惑地問。
“我不落。要是萬一落下來了,我再飛回天上去。”奶奶說。她把我抱得更緊了,肯定地說:“我會在天上一直看著你。”
我大學畢業的那年春天,奶奶去世了。我從外地趕回家的時候,奶奶的遺體依然放在我曾經和她共睡過的床上。我坐在床沿上守著奶奶。奶奶身上的寒氣直刺我的背心和脊骨。我從來不知道死去的人會如此冰涼。
人們說死人身上的陰氣是有害的,他們把我拖開,不讓我在奶奶的身邊待得太久。
三天以後奶奶下葬了,托體同山阿。
從此,我隻在每年春節或者清明回家給奶奶上墳的時候,才會在她的墳頭炸響一掛鞭炮,告訴她我又回來看她了。
但每當我仰望星空的時候,我總會想:在那無數的繁星中,奶奶是哪一顆星呢?
但我始終知道,奶奶永遠在我頭頂的天空中,永遠照耀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