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生下來的時候體弱多病,不到一歲就夭折了。人們把她小小的遺體放在一個木匣子裏,在匣子蓋釘上之前,大伯媽匆匆跑到廚房裏,從灶台上抹了一把煙灰,大伯媽挽起妹妹的褲腿,用煙灰在她細瘦的腿上留下了一個黑黑的印記。
“為什麼要在妹妹的腿上留一個印子?”我悄悄地問大伯媽。
“這是一個記號。你妹妹要去投胎了。將來在她的腿上,會有一個胎記。她看到胎記,就知道她前世的爸爸媽媽舍不得她。將來有一天我們碰上她,隻要看到腿上的記號,就能認出來。”大伯媽悄悄地告訴我。
原來孩子是投胎來的。那麼我呢?我是誰投的胎呢?我的記號呢?我挽起自己的褲腿,把兩條腿都露出來,左看右看,可是我的腿上沒有像煙灰那樣的記號,隻在膝蓋上有一個疤痕。
我指著膝蓋上的疤痕問奶奶:
“阿婆 淵我們那兒管奶奶叫阿婆冤,這是我的胎記嗎?”
奶奶說:“不是的,傻姑娘,這是你有一回不小心摔在石橋上,被石頭擦破的。”
我沒有胎記,我不是投胎來的。那麼,我是從哪裏來的呢?我問奶奶:
“阿婆,我是從哪裏來的呢?”
“你呀,是阿婆從大河邊的大石頭底下撿來的。”奶奶笑著說。
從此我的眼光常常投向遠處的大河。若是跟著大孩子到大河邊去摸魚蝦、扯豬草,我就看著河邊的大石頭,猜想我曾經在哪一塊石頭下麵哇哇哭,而奶奶又是如何發現我的。
我七歲的時候,母親給我生了個弟弟。弟弟的到來讓全家人欣喜不已,從那時
起,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的目光全盯在弟弟的身上。我常常獨自坐在屋旁的竹林裏發呆。我在竹林裏一待就是大半天,也沒有人來找我。我更加確信我不是我父親母親的親生孩子,而是我奶奶從大河邊的大石頭下麵撿來的。
那麼我的親生父母是誰呢?他們為什麼那麼狠心,把我丟在大石頭下麵呢?要是奶奶沒有及時發現我,我會不會被野貓叼去呢?要是河裏突然漲大水,我被衝走了呢?這個世界上不就沒有我了嗎?
這些問題糾結在我的心裏,讓我陷在深深的憂愁中。我成了一個內心越來越敏感的孩子。而童年的我偏偏災病不斷。先是我的雙腿長滿毒瘡,不能行走。後來腰上又長了纏腰丹,丹毒發展得特別快,沒幾天那些水皰和疙瘩就像一根帶子圍繞全身,到去看醫生的時候,那根可怕的腰帶隻差兩三指寬就要完全接上了。醫生撩開我的衣服,看著腰上的丹毒,說:“幸虧你們把她送來了,現在還有得救,要是腰上全長滿了,就沒得救了。”
我不說話,也不哭。但我心裏想:如果我這一回死了,大伯媽會不會也在我的腿上用煙灰留一個印呢?我投胎以後,我現在的父母會不會來找我呢?
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天站在操場上做廣播體操。那是夏天,我穿著短袖衣服。在做上肢運動的時候,我朝前伸出胳膊,突然發現右胳膊上有一個淺褐色的印子。哦,天哪,我一定是昨天洗澡的時候太馬虎了,沒有把胳膊上的髒東西洗幹淨,一個女孩子這麼不愛幹淨,讓人看見了多不好意思哪!
下了操以後,我趕緊用手擦,想把那一小片褐色擦掉,但不管用。我又用手指蘸上唾沫使勁搓,胳膊搓紅了,甚至連手臂上淺淺的那一層皮也被搓掉了。
可是,一天過後,手臂上搓出來的紅色消退,隻留下幾道我用指甲摳出的痕跡,而那個淡褐色的印記,依然清晰如昨。
那是一個五分硬幣大小的褐色印記,我用左手的大拇指往上按,正好一個大拇指大小,好像是誰用大拇指在我的右胳膊上重重地按了一下。
我突然明白過來:啊,這是我的胎記!原來我的胎記沒有留在腿上,而是留在我的手臂上!
我舉起我的胳膊,像舉著一麵勝利的旗幟,飛快地朝奶奶跑過去,我要讓奶奶看到:
“阿婆,你看,我有一個胎記!”
奶奶拿起我的胳膊仔細看。她說:“哦,還真是個胎記呢。”
我很自豪地用左手拇指按在胎記上,對奶奶說:“阿婆你看,正好是個拇指印,肯定是我投胎之前,我的爹爹和娘用大拇指按的。他們會來找我嗎?”
奶奶沒明白我講的是什麼,問道:“誰來找你?”
於是,我把我所知道的投胎啊、印記啊都說給奶奶聽,然後,我認真地對奶奶說:“阿婆,我肯定不是你從大河下麵撿來的,我是投胎來的。我有記號,我的爸爸媽媽會來找的。”
奶奶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裏,說:“誰來找也不給!你是我們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