誗爺爺的吟唱誗
小時候我不喜歡爺爺。因為爺爺是個老封建,重男輕女。
我是我父母親的第一個孩子。我出生的時候,爺爺肯定很失望,因為他渴望抱孫子,而不是抱孫女。我出生幾年後,我母親雖然又生過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但他們都沒有長到一歲就夭折了。眼看我都要到上學年齡了,家裏還隻有我這一根獨苗,爺爺很著急,張羅著讓我伯父把他的三兒子過繼給我父母,好讓我家能續上香火。於是,我有了一個哥哥。又過了一年,我母親終於又生了一個男孩,這就是我的弟弟。
弟弟的降生讓爺爺樂開了花。爺爺親自給我弟弟取名“朝美”,小名“鐵橋”———希望他又結實又健康,長命百歲。
爺爺的重男輕女不隻表現在對孫兒孫女的兩重態度上。對他自己的兒子和女兒更是涇渭分明。在我的記憶中,爺爺很少上姑姑家去,而我和奶奶去姑姑家的次數特別多。童年走親戚好像永遠都是去姑姑家,而且每一次去都是為了祝福她的孩子。姑姑好像總是在生孩子。事實也如此,姑姑生了八個孩子,有五個年齡都比我小。生一個孩子要舉行的儀式有三朝、滿月、周歲,難怪在我童年的記憶裏,我和奶奶總是拎著紅雞蛋往姑姑家跑。
在爺爺奶奶的房間裏,奶奶和爺爺的兩張床靠房間東頭,相向擺著。中間留出的空隙正好對著屋頂的亮瓦。鄉下的土磚屋建得很高大,單靠一個窗子采光不夠,於是在屋頂上留出窗格大小的位置,鋪上玻璃瓦,以便采光。有月亮的晚上,床前鋪滿明月的清輝。每天清晨,微茫的曙色也會很早就透過亮瓦,落在床前的地麵上。
當屋頂的亮瓦透出朦朧的光的時候,爺爺響亮的聲音就從苧麻蚊帳裏飄出來,在房間裏回蕩: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
“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流水下灘非有意,白雲出岫總無心……”
或者:
“小劉海呀,在茅棚哪,別了娘親哪;掮扡擔往山林哪,去走呀一程呀哪……”
奶奶聽得煩,試圖打斷他:“又吼,又吼,每天吼你個頭啊……”我也附和著奶奶,還故意把手指頭塞進耳朵裏:“別唱了別唱了,難聽死了……”
爺爺不回答,也並不停止嘴裏的吟唱,隻是聲音稍低了點兒。
如此這般的,爺爺每天早上要唱上半小時,才會起床。
爺爺不隻早上吟唱,白天也愛嘮叨。看到我們歪坐在凳子上,便說:“行不亂步,坐不搖身。站如鬆。坐如鍾。走如風。”看到奶奶炒的菜辣椒放得多,在鐵鍋裏爆得嗞嗞響,便說:“食宜清淡,味薄神魂自安。去肥濃,節酸鹹……”
奶奶又煩他,大聲說:“你吃得就吃,吃不得拉倒!”
爺爺並不生氣,而是輕言細語跟她說:“話莫高聲。大話跟細話 淵意思是聲音大小冤 其實是一樣的。”
奶奶是火暴脾氣。爺爺正相反,像溫吞水。在我童年的記憶中,隻聽得奶奶終日咋咋呼呼,從未見過爺爺發脾氣。爺爺一輩子不吸煙不喝酒,不跟他人爭執。每日除了勞動,就是翻看一些用黃草紙寫的線裝本子。後來破四舊,那些本子被大堂兄悉數翻出來,一把火燒了。爺爺沒有東西可看,但每日清晨的吟唱卻沒有斷過。
後來我上大學,慢慢地知道了爺爺早上吟唱的是從前的蒙學課本。葉三字經曳 葉五字鑒略曳 葉幼學瓊林曳 葉增廣賢文曳……還有一些是花鼓戲的選段,聽說爺爺從前很愛唱戲,曾整本整本地抄過老戲文。
我很後悔自己曾用手指堵住耳朵,沒有認真聽爺爺吟唱。但一些音符還是飄入了我的記憶裏,後來我在根本沒有見過 葉增廣賢文曳 的情況下,能整本背誦 葉增廣賢文曳,就得益於爺爺那些吟聲繚繞的早晨。
在對爺爺的記憶裏,還有一件事情讓我耿耿於懷。十三歲那年,我考上了高中。高中在離村十多裏的鎮上,之前我從未去過,不知道路該怎麼走。父親長年不在家,當然不能送我去學校。不知道為什麼,母親也沒想過要送我去上學。還好我機靈,頭一天跟村裏同時考上高中的幾個同學約好了一起走。大概因為想著第二天要上高中了,心裏很激動,晚上沒睡好,第二天早上反而睡過頭了。等我起床的時候,同村的同學早已經走了。當我背著母親用碎花布拚鑲成的書包,站在初升的太陽裏,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爺爺叫住我,對我說:“別去讀了。女孩子讀那麼多書幹什麼呢?不如在家裏跟你娘學裁縫呢。”正是爺爺的這句話給了我巨大的推動力。我心裏說:我偏要去!於是,我迎著初升的太陽堅定地朝山外走去。感謝我那些聰明的同學,他們在每個岔路口用粉筆畫了箭頭。於是,我沿著那些箭頭,找到了我的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