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太公(2 / 2)

有一年雙搶時節,我的同學繼兵在抱禾把的時候,被蜷伏在禾蔸下的一條土布袋咬了。土布袋是我們鄉下的說法,其實就是蝮蛇,因為喜歡縮成一團,體色如泥而得名。蝮蛇又叫五步蛇,是一種劇毒蛇,相傳人被咬傷,不出五步即死。

繼兵被五步蛇咬了之後,她的父親立即抓住她腳上的傷口,要用自己的嘴將蛇毒吮出來。鄉親們死命攔住他,不讓他這麼幹,因為一旦蛇毒入口,他自己也可能被蛇毒見血封喉,一命嗚呼。大家一邊手忙腳亂地把繼兵抬回家,一邊派人去叫太公。

太公來了,他先給繼兵畫了碗蛇水,看著她喝下去之後,太公說,繼兵暫時不會死,但十天半月也好不了。他得到山上去尋一味草藥,要是尋得到那種草藥,繼兵就有救了。

後來繼兵真的被救活了。隻是她的傷腿腫大了很長一段時間,傷口也化了膿,腳背上還留下了很大的一塊傷疤。

在母親的眾多兄弟姊妹中,太公最喜歡我母親。太公曾說要把自己的“蛇法”教給母親。但母親膽小,怕蛇,更怕見被蛇咬過的腫脹傷口,沒有學。我長大後曾埋怨母親沒有學到太公的“蛇法”,如果她學到了,現在就可以傳給我了。因為我認為太公的“蛇法”可能並不是什麼法術,而是特別的治療蛇毒的偏方。太公的蛇藥非常靈驗,在他的手上,從來沒有一個被蛇咬傷的人沒被治愈。聽我這麼說,母親也非常後悔。

太公曾把“蛇法”傳給我的小舅舅。我的小舅舅是遠近聞名的抓蛇高手,人們說,其中的奧妙就在於他懂“蛇法”。年輕的時候,他把蛇抓來賣或者抓來吃,總是一抓一個準。但太公跟他說過,蛇醫要敬蛇,不能害蛇。小舅舅抓蛇太多了,大家都認為他的“蛇法”不靈,因此,從來沒有誰找他去治蛇毒。

太公敬蛇如神,從不傷蛇。據說有一條巨大的銀環蛇,每到夏天的晚上,就橫臥在一條石橋上乘涼。石橋很窄,巨蛇橫臥其中,過往的人都嚇壞了。太公知道了這件事,就在一天晚上走到石橋上,對蛇說:“你不要擋在路中間,你這樣會嚇到人的,你快點走開,到橋下麵去。”蛇就乖乖地離開石橋,隱沒到橋下的小溪裏去了,而且再也沒有在石橋上出現過。還有一次,太公早上從床上起來,伸腳穿鞋,一條金環蛇盤在他的鞋子裏。太公赤著一隻腳,把鞋子拎到屋外,將蛇從鞋子裏倒出來,對蛇說:“快走,這不是你待的地方,不要讓我再看到你!”蛇像聽懂了太公的話似的,飛快地遊走了。

太公雖然是個孤寡老人,但他最後的歲月並不孤單。當他不能再照顧自己的時候,大姨媽把他接到家裏,承擔起照顧他的責任。我母親和其他幾個弟妹經常去看他。

有一天晚上,母親做完上門工回來,又匆匆地讓我提著鏡燈,陪她去大姨媽家。我家和大姨媽家不在一個村,中間隔著一條河和數重山嶺,有好幾裏遠。當我和母親趕到大姨媽家的時候,我的小舅舅和兩個小姨也趕來了。我看到平時太公睡覺的床上蚊帳低垂。我心想,一定發生了不尋常的事。

原來是太公去世了。

按照我們那兒的風俗,任何人如果客死他鄉,都要盡快把他的屍身運回家去,而且最好是悄悄地,不要驚動別人。太公是當晚去世的。他去世後,大姨媽便立即派人通知了兄弟姐妹。

小舅舅找來一副擔架,把太公放在擔架上,從頭到腳裹上被單。小舅舅和三個姨父輪流抬著擔架,我和母親、小姨們提著鏡燈,跟在擔架的後麵。

夜已經很深了,大家靜悄悄地走著,每到一個岔路口,母親和小姨就輕聲說:“太公,我們回家啦!你要跟我們一起回家,不要在外麵遊蕩哪!”

那個夜晚出奇的黑,天空中一顆星星也沒有,我們一路上也沒有碰到任何一個人。

我們一直把太公的遺體送回到大隊部。

三天後,太公風風光光地下葬了。太公雖然是個孤寡老人,但為他送葬的人很多,因為太公是五保戶,沒有後人,淳樸的村民們認為不能讓他走得太孤單了,於是,幾乎全大隊的人都來為他送葬。

我是在很多年以後,才搞清楚這個太公原來跟我們一點親緣關係也沒有。他甚至不是我們本地人,而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流浪來的外鄉人。

近年來在新聞報道中常看到某某人因為長年照顧孤寡老人而被評為“道德模範”。想想我的大姨媽和我的母親,還有她的弟妹們,從來沒有把照顧太公當做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來說。在他們看來,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也正因為有他們的關心照顧,劉五太公———這個孤寡老人,並不孤單。因為他總是有家可回,不管是在生前,還是死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