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聽了有些不服氣:“吉嬸昨天還說我聰明漂亮,白白淨淨像個小瓷菩薩呢。”
爺爺奶奶突然不高興起來:“吉嬸腦子有毛病,說的盡是蠢話!”
女孩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惱火。
下回再看見吉嬸,奶奶還是對她笑,誇她能文能武,一個人把家都挑在肩上,這多麼不容易。因為吉叔說話走路都渾身顫抖,像打擺子,不能幹活,成了廢人。
岩家屋場一個老太太死了。開追悼會。天冷極了。苦楝樹掉光了葉子。但滿坡紅草絨絨的,像著了火。
女孩剛剛還和吳家小哥在那兒玩過家家。突然就聽得鞭炮響,銃響,聽得岩家屋場有人在號啕大哭。
“我們也去吧?”
“好,我們也去!”
女孩和吳家小哥站在一起。聽見村長在念一篇文章。村長的聲音拖得好長:死者萬王氏,十歲入萬家當童養媳,含辛茹苦……
正聽著,耳邊有哭聲,有非常傷心的抽泣。女孩看見奶奶站在一群白發蒼蒼的老人中間,奶奶手中拿一塊潔白的手巾,正往臉上擦。她還看見爺爺的臉木木的,有一滴清亮的鼻涕掛在他的鼻尖。
那天,天真冷啊。
夜裏女孩躺在床上,牙齒咬得咯咯響。她冷得發抖。雪子在屋頂敲打瓦片,木窗已經關上,但風還是拚命往裏擠。
奶奶將女孩緊緊抱在懷裏,將她冰涼的腳捂在胸窩。
在一個亮極了的夜裏,女孩失去了小妹妹。
在失去小妹妹之前,她還失去了一個弟弟,但她一點也不記得了。後來村裏修水庫挖出了一具小棺材,人們說那是她弟弟的。棺材裏除了一把棕,什麼都沒有了。她想:我的弟弟投胎到別處去了。
小妹妹生下來就得了一種怪病。女孩很少見到小妹妹,也很少見到父母,因為他們長年抱著小妹妹在外地求醫問藥。
在一個夜裏,女孩和堂兄妹們捉迷藏,女孩躲在奶奶的大床上。屋裏點著油燈。燈光將一道黑線投在蚊帳上,極像是一條上坡的小路。女孩突然看見有一個人沿著那條路朝上走。她呆呆地看著。因為她知道那是蚊帳,蚊帳上是沒有路的,那人怎麼能一路朝上走呢?
就在這時,她聽見媽媽的哭聲,聽見媽媽在叫她:
“你來看看你的妹妹呀,你再也見不到她了!”
女孩從蚊帳中鑽出來,猛然間覺得房子裏亮極了。木匠正在釘一口小棺材。她聽得錘子在叮叮咚咚。
媽媽撲向棺材,不讓人們把棺材蓋上。大嬸拚命扯住她,對她說:“不是你的崽女,你想留也留不住。她是來討債的。你盡心盡力帶了她快一年,你對得起她。”
女孩沒有哭。她想對媽媽說:“我是你的女兒。我不是來討債的。”不知什麼東西哽住了她的喉嚨,她沒能說出來。
小妹妹葬在屋後的山坡上。她的新墳依著山路。家裏人上山打柴,種麥子,挖紅薯都將經過她的新墳。爺爺把墳邊的茅草修得幹幹淨淨。
“入土為安吧,孩子,不要再哭了。”爺爺說。
小妹妹不到一歲,但她打過的針,吃過的藥品,比許多人一輩子還多。這不公平。小妹妹也許願意死去。
小妹妹死後的第七天,黃昏,女孩跟著爺爺,提一盞鏡燈,拿幾張紙錢,還有滿滿一茶杯媽媽擠的乳汁,來到了小妹妹的墳頭。
紙錢燃燒起一團黃黃的火焰。在那個陰暗的黃昏的山頭,女孩看見山下人家屋頂的炊煙一縷一縷,看見有人站在場院裏,伸直腰看他們。
爺爺把乳汁倒在墳上。墳上的土是新的,很鬆軟,乳汁一會兒就不見了。
“娘的奶是血呢。你別看現在白得米湯一樣,幹了,就是紅的。”
從此女孩知道:娘的奶是血。
下山時天已全黑。女孩提著鏡燈高一腳低一腳,走在爺爺身後。兩旁的樹葉簌簌跳舞,似無數精靈。女孩子回頭看看那些精靈,發現小妹妹是其中最美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