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傳統的對於自然和藝術的態度的一個考察“逼真”與“如畫”這兩個常見的批評用語,給人一種矛盾感。“逼真”是近乎真,就是像真的。“如畫”是像畫,像畫的。

這兩個語都是價值的批評,都說是“好”。那麼,到底是真的好呢?還是畫的好呢?更教人迷糊的,像清朝大畫家王鑒說的:

人見佳山水,輒曰“如畫”,見善丹青,輒曰“逼真”。

(《染香庵跋畫》)丹青就是畫。那麼,到底是“如畫”好呢?還是“逼真”好呢?

照曆來的用例,似乎兩個都好,兩個都好而不衝突,怎麼會的呢?這兩個語出現在我們的中古時代,沿用得很久,也很廣,表現著這個民族對於自然和藝術的重要的態度。直到白話文通行之後,我們有了完備的成套的批評用語,這兩個語才少見了,但是有時還用得著,有時也翻成白話用著。

這裏得先看看這兩個語的曆史。照一般的秩序,總是先有“真”,後才有“畫”,所以我們可以順理成章的說“逼真與如畫”——將“逼真”排在“如畫”的前頭。然而事實上似乎後漢就有了“如畫”這個語,“逼真”卻大概到南北朝才見。這兩個先後的時代,限製著“畫”和“真”兩個詞的意義,也就限製著這兩個語的意義;不過這種用語的意義是會跟著時代改變的。《後漢書·馬援傳》裏說他:

為人明須發,眉目如畫。

唐朝李賢注引後漢的《東觀記》說:

援長七尺五寸,色理發膚眉目容貌如畫。

可見“如畫”這個語後漢已經有了,南朝範曄作《後漢書·馬援傳》,大概就根據這類記載;他沿用“如畫”這個形容語,沒有加字,似乎直到南朝這個語的意義還沒有什麼改變。但是“如畫”到底是什麼意義呢?

我們知道直到唐初,中國畫是以故事和人物為主的,《東觀記》裏的“如畫”,顯然指的是這種人物畫。早期的人物畫由於工具的簡單和幼稚,隻能做到形狀勻稱與線條分明的地步,看武梁祠的畫像就可以知道。畫得勻稱分明是畫得好;人的“色理發膚眉目容貌如畫”,是相貌生得勻稱分明,也就是生得好。但是色理發膚似乎隻能說分明,不能說勻稱,範曄改為“明須發,眉目如畫”,是很有道理的。勻稱分明是常識的評價標準,也可以說是自明的標準,到後來就成了古典的標準。

類書裏還舉出三國時代諸葛亮的《黃陵廟記》,其中敘到“乃見江左大山壁立,林麓峰巒如畫”,上文還有“睹江山之勝”的話。清朝嚴可均編輯的《全三國文》裏說“此文疑依托”,大概是從文體或作風上看。筆者也覺得這篇記是後人所作。“江山之勝”這個意念到東晉才逐漸發展,三國時代是不會有的;而文體或作風又不像。文中“如畫”一語,承接著“江山之勝”,已經是變義,下文再論。

“如畫”是像畫,原義隻是像畫的局部的線條或形體,可並不說像一個畫麵;因為早期的畫還隻以個體為主,作畫的人對於整個的畫麵還沒有清楚的意念。這個意念似乎到南北朝才清楚的出現。南齊謝赫舉出畫的六法,第五是“經營布置”,正是意識到整個畫麵的存在的證據。就在這個時代,有了“逼真”這個語,“逼真”是指的整個形狀。如《水經注·沔水篇》說:

上粉縣……堵水之旁……有白馬山,山石似馬,望之逼真。

這裏“逼真”是說像真的白馬一般。但是山石像真的白馬又有什麼好呢?這就牽連到這個“真”字的意義了。這個“真”固然指實物,可是一方麵也是《老子》、《莊子》裏說的那個“真”,就是自然,另一方麵又包含謝赫的六法的第一項“氣韻生動”的意思,惟其“氣韻生動”,才能自然,才是活的不是死的。死的山石像活的白馬,有生氣,有生意,所以好。“逼真”等於俗語說的“活脫”或“活像”,不但像是真的,並且活像是真的。

如果這些話不錯,“逼真”這個意念主要的還是跟著畫法的發展來的。這時候畫法已經從勻稱分明進步到模仿整個兒實物了。六法第二“骨法用筆”似乎是指的勻稱分明,第五“經營布置”是進一步的勻稱分明。第三“應物象形”,第四“隨類傅彩”,第六“傳模移寫”,大概都在說出如何模仿實物或自然;最重要的當然是“氣韻生動”,所以放在第一。“逼真”也就是近於自然,像畫一般的模仿著自然,多多少少是寫實的。

唐朝張懷瓘的《書斷》裏說:

太宗……尤善臨古帖,殆於逼真。

這是說唐太宗模仿古人的書法,差不多活像,活像那些古人。

不過這似乎不是模仿自然。但是書法是人物的一種表現,模仿書法也就是模仿人物;而模仿人物,如前所論,也還是模仿自然。再說我國書畫同源,基本的技術都在乎“用筆”,書法模仿書法,跟畫的模仿自然也有相通的地方。不過從模仿書法到模仿自然,究竟得拐上個彎兒。老是拐彎兒就不免隻看見那作品而忘掉了那整個兒的人,於是乎“貌同心異”,模仿就成了死板板的描頭畫角了。書法不免如此,畫也不免如此。這就不成其為自然。郭紹虞先生曾經指出道家的自然有“神化”和“神遇”兩種境界。而“氣韻生動”的“氣韻”,似乎原是音樂的術語借來論畫的,這整個語一方麵也接受了“神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