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神遇”的意念,綜合起來具體的說出,所以作為基本原則,排在六法的首位。但是模仿成了機械化,這個基本原則顯然被忽視。為了強調它,唐朝人就重新提出那“神”的意念,這說是複古也未嚐不可。於是張懷瓘開始將書家分為“神品”“妙品”“能品”,朱景元又用來論畫,並加上了“逸品”。這神、妙、能、逸四品,後來成了藝術批評的通用標準,也是一種古典的標準。但是神、妙、逸三品都出於道家的思想,都出於玄心和達觀,不出於常識,隻有能品才是常識的標準。

重神當然就不重形,模仿不妨“貌異心同”;但是這隻是就間接模仿自然而論。模仿別人的書畫詩文,都是間接模仿自然,也可以說是藝術模仿藝術。直接模仿自然,如“山石似馬”,可以說是自然模仿自然,就還得“逼真”才成。韓愈的《春雪間早梅》詩說:

那是俱疑似,須知兩逼真!

春雪活像早梅,早梅活像春雪,也是自然模仿自然,不過也是像畫一般模仿自然。至於韓偓的詩:

縱有才難詠,寧無畫逼真!

說是雖然詩才薄弱,形容不出,難道不能畫得活像!這指的是女子的美貌,又回到了人物畫,可以說是藝術模仿自然。這也是直接模仿自然,要求“逼真”,跟“山石似馬”那例子一樣。

到了宋朝,蘇軾才直截了當的否定了“形似”,他《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的詩裏說:

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寫生”是“氣韻生動”的注腳。後來董逌的《廣川畫跋》裏更提出“生意”這個意念。他說:

世之評畫者曰,妙於生意,能不失真如此矣。至是為能盡其技。嚐問如何是當處生意?曰,殆謂自然。問自然,則曰能不異真者斯得之矣。且觀天地生物,特一氣運化爾,其功用秘移,與物有宜,莫知為之者。故能成於自然。今畫者信妙矣,方且暈形布色,求物比之,似而效之,序以成者,皆人力之後失也,豈能以合於自然者哉!

“生意”是真,是自然,是“一氣運化”。“暈形布色”,比物求似,隻是人工,不合自然。他也在否定“形似”,一麵強調那氣化或神化的“生意”。這些都見出道家“得意忘言”以及禪家“參活句”的影響。不求“形似”,當然就無所謂“逼真”;因為“真”既沒有定形,逼近與否是很難說的。我們可以說“神似”,也就是“傳神”,卻和“逼真”有虛實之分。不過就畫論畫,人物、花鳥、草蟲,到底以形為本,常識上還隻要求這些畫“逼真”。跟蘇軾差不多同時的晁以道的詩說得好:

畫寫物外形,要於形不改。

就是這種意思。但是山水畫另當別論。

東晉以來士大夫漸漸知道欣賞山水,這也就是風景,也就是“江山之勝”。但是在畫裏山水還隻是人物的背景,《世說新語》記顧愷之畫謝鯤在岩石裏,就是一個例證。那時卻有個宗炳,將自己遊曆過的山水,畫在牆壁上,“臥以遊之”。這是山水畫獨立的開始,但是這種畫無疑的多多少少還是寫實的。到了唐朝,山水畫長足的發展,北派還走著近乎寫實的路,南派的王維開創了文人畫,卻走上了象征的路。蘇軾說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文人畫的特色就在“畫中有詩”。因為要“有詩”,有時就出了常識常理之外。張彥遠說“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宋朝沈括的《夢溪筆談》也說他家藏得有王氏的“《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但是沈氏卻說:

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

這裏提到了“神”、“天”就是自然,而“俗人”是對照著“文人”

說的。沈氏在上文還說“書畫之妙,當以神會”,“神會”可以說是象征化。桃杏芙蓉蓮花雖然不同時,放在同一個畫麵上,線條、形體、顏色卻有一種特別的和諧,雪中芭蕉也如此。這種和諧就是詩。桃杏芙蓉蓮花等隻當作線條、形體、顏色用著,隻當作象征用著,所以就可以“不問四時”。這也可以說是裝飾化,圖案化,程式化。但是最容易程式化的最能夠代表文人化的是山水畫,蘇軾的評語,正指王維的山水畫而言。

桃杏芙蓉蓮花等等是個別的實物,形狀和性質各自分明,“同畫一景”,俗人或常人用常識的標準來看,馬上覺得時令的矛盾,至於那矛盾裏的和諧,原是在常識以外的,所以容易引起爭辯。山水,文人欣賞的山水,卻是一種境界,來點兒寫實固然不妨,可是似乎更宜於象征化。山水裏的草木鳥獸人物,都吸收在山水裏,或者說和山水合為一氣;獸與人簡直可以沒有,如元朝倪瓚的山水畫,就常不畫人,據說如此更高遠,更虛靜,更自然。這種境界是畫,也是詩,畫出來寫出來是的,不畫出來不寫出來也是的。這當然說不上“像”,更說不上“活像”或“逼真”了。“如畫”倒可以解作像這種山水畫。但是唐人所謂“如畫”,還帶有寫實的意味,例如李商隱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