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苑城如畫,閶門瓦欲流。

皮日休的詩:

樓台如畫倚霜空。

雖然所謂“如畫”指的是整個畫麵,卻似乎還是北派的山水畫。

上文《黃陵廟記》裏的“如畫”,也隻是這個意思。到了宋朝,如林逋的詩:

白公睡閣幽如畫。

這個“幽”就全然是境界,像的當然是南派的畫了。“如畫”可以說是屬於自然模仿藝術一類。

上文引過王鑒的話,“人見佳山水,輒曰如畫”,這“如畫”是說像南派的畫。他又說“見善丹青,輒曰逼真”,這丹青卻該是人物、花鳥、草蟲,不是山水畫。王鑒沒有弄清楚這個分別,覺得這兩個語在字麵上是矛盾的,要解決這個矛盾,他接著說:

則知形影無定法,真假無滯趣,惟在妙悟人得之;不爾,雖工未為上乘也。

形影無定,真假不拘,求“形似”也成,不求“形似”也成,隻要妙悟,就能夠恰到好處。但是“雖工未為上乘”,“形似”到底不夠好。但這些話並不曾解決了他想像中的矛盾,反而越說越糊塗。照“真假無滯趣”那句話,似乎畫是假的;可是既然不拘真假,假而合於自然,也未嚐不可以說是真的。其實他所謂假,隻是我們說的境界,與實物相對的境界。照我們看,境界固然與實物不同,卻也不能說是假的。同是清朝大畫家的王時敏在一處畫跋裏說過:

石穀所作雪卷,寒林積素,江村寥落,一一皆如真境,宛然輞川筆法。

輞川指的王維,“如真境”是說像自然的境界,所謂“得心應手,意到便成”,“莫知為之者”。自然的境界盡管與實物不同,卻還不妨是真的。

“逼真”與“如畫”這兩個語借用到文學批評上,意義又有些變化。這因為文學不同於實物,也不同於書法的點畫,也不同於畫法的“用筆”“象形”“傅彩”。文學以文字為媒介,文字表示意義,意義構成想像;想像裏有人物,花鳥,草蟲,及其他,也有山水——有實物,也有境界。但是這種實物隻是想像中的實物;至於境界,原隻存在於想像中,倒是隻此一家,所以“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向來評論詩文以及小說戲曲,常說“神態逼真”,“情景逼真”,指的是描寫或描畫。寫神態寫情景寫得活像,並非訴諸直接的感覺,跟“山石似馬,望之逼真”以及“寧無畫逼真”的直接訴諸視覺不一樣,這是訴諸想像中的視覺的。宋朝梅堯臣說過“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如”字很確;這種“逼真”隻是使人如見。可是向來也常說“口吻逼真”,寫口氣寫得活像,是使人如聞,如聞其聲。這些可以說是屬於藝術模仿自然一類。向來又常說某人的詩“逼真老杜”,某人的文“逼真昌黎”,這是說在語彙,句法,聲調,用意上,都活像,也就是在作風與作意上都活像,活像在默讀或朗誦兩家的作品,或全篇,或斷句。這兒說是“神似老杜”“神似昌黎”也成,想像中的活像本來是可實可虛兩麵兒的。這是屬於藝術模仿藝術一類。文學裏的模仿,不論模仿的是自然或藝術,都和書畫不相同;倒可以比建築,經驗是材料,想像是模仿的圖樣。

向來批評文學作品,還常說“神態如畫”,“情景如畫”,“口吻如畫”,也指描寫而言。上文“如畫”的例句,都屬於自然模仿藝術一類。這兒是說“寫神態如畫”,“寫情景如畫”,“寫口吻如畫”,可以說是屬於藝術模仿自然一類。在這裏“如畫”的意義卻簡直和“逼真”是一樣,想像的“逼真”和想像的“如畫”在想像裏合而為一了。這種“逼真”與“如畫”都隻是分明、具體、可感覺的意思,正是常識對於自然和藝術所要求的。可是說“景物如畫”或“寫景物如畫”,卻是例外。這兒“如畫”的“畫”,可以是北派山水,可以是南派山水,得看所評的詩文而定;若是北派,“如畫”就隻是勻稱分明,若是南派,就是那詩的境界,都與“逼真”不能合一。不過傳統的詩文裏寫景的地方並不很多,小說戲劇裏尤其如此,寫景而有境界的更少,因此王維的“詩中有畫”才見得難能可貴,模仿起來不容易。他創始的“畫中有詩”的文人畫,卻比那“詩中有畫”

的詩直接些,具體些,模仿的人很多,多到成為所謂南派。

我們感到“如畫”與“逼真”兩個語好像矛盾,就由於這一派文人畫的影響。不過這兩個語原來既然都隻是常識的評價標準,後來意義雖有改變,而除了“如畫”在作為一種境界解釋的時候變為玄心妙賞以外,也都還是常識的標準。這就可見我們的傳統的對於自然和藝術的態度,一般的還是以常識為體,雅俗共賞為用的。那些“難可與俗人論”的,恐怕到底不是天下之達道罷。

天津《民國日報》文藝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