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豪而妙苦而腴,隻有琴聰與蜜殊。

語帶煙霞從古少,氣含蔬筍到公無。查慎行注引葉夢得《石林詩話》說:

近世僧學詩者極多,皆無超然自得之趣,往往掇拾摹仿士大夫所殘棄,又自作一種體,格律尤俗,謂之“酸餡氣”。子瞻……嚐語人雲,“頗解蔬筍語否?為無酸餡氣也。”聞者無不失笑。

東坡說道通的詩沒有“蔬筍”氣,也就沒有“酸餡氣”,和尚修苦行,吃素,沒有油水,可能比書生更“寒”更“瘦”;一味反映這種生活的詩,好像酸了的菜饅頭的餡兒,幹酸,吃不得,聞也聞不得,東坡好像是說,苦不妨苦,隻要“苦而腴”,有點兒油水,就不至於那麼撲鼻酸了。這酸氣的“酸”還是從“聲酸”來的。而所謂“書生氣味酸”該就是指的這種“酸餡氣”。和尚雖苦,出家人原可“超然自得”,卻要學吟詩,就染上書生的酸氣了。書生失意的固然多,可是歎老嗟卑的未必真的窮苦到他們嗟歎的那地步;倒是“常得無事”,就是“有閑”,有閑就無聊,無聊就作成他們的“無病呻吟”了。宋初西昆體的領袖楊億譏笑杜甫是“村夫子”,大概就是嫌他歎老嗟卑的太多。但是杜甫“竊比稷與契”,嗟歎的其實是天下之大,決不止於自己的雞蟲得失。楊億是個得意的人,未免忘其所以,才說出這樣不公道的話。可是像陳師道的詩,歎老嗟卑,吟來吟去,隻關一己,的確叫人膩味。這就落了套子,落了套子就不免有些“無病呻吟”,也就是有些“酸”了。

道學的興起表示書生的地位加高,責任加重,他們更其自命不凡了,自嗟自歎也更多了。就是眼光如豆的真正的“村夫子”或“三家村學究”,也要哼哼唧唧的在人麵前賣弄那背得的幾句死書,來嗟歎一切,好搭起自己的讀書人的空架子。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似乎是個更破落的讀書人,然而“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

人家說他偷書,他卻爭辯著,“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君子固窮,什麼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孩子們看著他的茴香豆的碟子。

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下腰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裏走散了。

破落到這個地步,卻還隻能“滿口之乎者也”,和現實的人民隔得老遠的,“酸”到這地步真是可笑又可憐了。“書生本色”

雖然有時是可敬的,然而他的酸氣總是可笑又可憐的。最足以表現這種酸氣的典型,似乎是戲台上的文小生,尤其是昆曲裏的文小生,那哼哼唧唧、扭扭捏捏、搖搖擺擺的調調兒,真夠“酸”的!這種典型自然不免誇張些,可是許差不離兒罷。

向來說“寒酸”、“窮酸”,似乎酸氣老聚在失意的書生身上。得意之後,見多識廣,加上“一行作吏,此事便廢”,那時就會不再執著在書上,至少不至於過分的執著在書上,那“酸氣味”是可以多多少少“洗”掉的。而失意的書生也並非都有酸氣。他們可以看得開些,所謂達觀,但是達觀也不易,往往隻是偽裝。他們可以看遠大些,“梗概而多氣”是雄風豪氣,不是酸氣。至於近代的知識分子,讓時代逼得不能讀死書或死讀書,因此也就不再執著那些古書。文言漸漸改了白話,吟誦用不上了;代替吟誦的是又分又合的朗誦和唱歌。

最重要的是他們看清楚了自己,自己是在人民之中,不能再自命不凡了。他們雖然還有些閑,可是要“常得無事”卻也不易。他們漸漸丟了那空架子,腳踏實地向前走去。早些時還不免帶著感傷的氣氛,自愛自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這也算是酸氣,雖然念誦的不是古書而是洋書。可是這幾年時代逼得更緊了,大家隻得抹幹了鼻涕眼淚走上前去。這才真是“洗盡書生氣味酸”了。

《世紀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