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郭紹虞編著的《語文通論》與《學文示例》
(開明書店版)這兩部書出版雖然已經有好幾年,但是抗戰結束後我們才見到前一部書和後一部書的下冊,所以還算是新書。《語文通論》收集關於語文的文章九篇,著者當作《學文示例》的序。《學文示例》雖然題為“大學國文教本”,卻與一般國文教本大不相同。前一部書裏討論到中國語文的特性和演變,對於現階段的白話詩文的發展關係很大,後一部書雖然未必是適用的教本,卻也是很有用的參考書。
《語文通論》裏《中國語詞之彈性作用》,《中國文字型與語言型的文學之演變》,《新文藝運動應走的新途徑》,《新詩的前途》,這四篇是中心。《文筆再辨》分析“六朝”時代的文學的意念,精詳確切,但是和現階段的發展關係比較少。這裏討論,以那中心的四篇為主。郭先生的課題可以說有三個。
一是語詞,二是文體,三是音節。語詞包括單音詞和連語。郭先生“覺得中國語詞的流動性很大,可以為單音同時也可以為複音,隨宜而施,初無一定,這即是我們所謂彈性作用”
(二麵)。他分“語詞伸縮”,“語詞分合”,“語詞變化”,“語詞顛倒”四項,舉例證明這種彈性作用。那些例子豐富而顯明,足夠證明他的理論。筆者尤其注意所謂“單音語詞演化為複音的傾向”(四麵)。筆者覺得中國語還是單音為主,先有單音詞,後來才一部分“演化為複音”,商朝的卜辭裏絕少連語,可以為證。但是這種複音化的傾向開始很早,卜辭裏連語雖然不多,卻已經有“往來”一類連語或詞。《詩經》裏更有了大量的疊字詞與雙聲疊韻詞。連語似乎以疊字與雙聲疊韻為最多,和六書裏以形聲字為最多相似。筆者頗疑心雙聲疊韻詞本來隻是單音詞的延長。聲的延長成為雙聲,如《說文》隻有“蟋”字,後來卻成為“蟋蟀”;韻的延長成為疊韻,如“消搖”,也許本來隻說“消”一個音。書中所舉的“玄黃”、“猶與”等雙聲連語可以自由分用(二三麵),似乎就是從這種情形來的。
但是複音化的語詞似乎限於物名和形況字,這些我們現在稱為名詞、形容詞和副詞;還有後世的代詞和聯結詞(詞類名稱,用王了一先生在《中國現代語法》裏所定的)。別的如動詞等,卻很少複音化的。這個現象的原因還待研究,但是已經可以見出中國語還是單音為主。本書說“複音語詞以二字連綴者為最多,其次則三字四字”(三麵)。雙聲疊韻詞就都是“二字連綴”的。三字連綴似乎該以上一下二為通例。書中舉《離騷》的“忄屯鬱邑餘亻宅傺兮”,並指出“忄屯與鬱邑同義”(一八麵),正是這種通例。這種複音語詞《楚辭》裏才見,也最多,似乎原是楚語。後來五七言詩裏常用它。我們現在的口語裏也還用著它,如“亂哄哄”之類。四字連綴以上二下二為主,書裏舉的馬融的《長笛賦》“安翔駘蕩,從容闡緩”等,雖然都是兩個連語合成,但是這些合成的連語,意義都相近或相同,合成之後差不多成了一個連語。書裏指出“辭賦中頗多此種手法”(二○麵),筆者頗疑心這是辭賦家在用著當時口語。現代口語裏也還有跟這些相近的,如“死乞白賴”、“慢條斯理”之類。不過就整個中國語看,究竟是單音為主,二音連語為輔,三四音的語詞隻是點綴罷了。
郭先生將中國文體分為三個典型,就是“文字型,語言型,與文字化的語言型”(六六麵)。他根據文體的典型的演變劃分中國文學史的時代。“春秋”以前為詩樂時代,“這是語言與文字比較接近的時代”。文字“組織不必盡同於口頭的語言”,卻還是經過改造的口語;“雖與習常所說的不必盡同,然仍是人人所共曉的語言”。這時代的文學是“近於語言型的文學”(六八至六九麵)。古代言文的分合,主張不一;這裏說的似乎最近情理。“戰國”至兩漢為辭賦時代,這是“漸離語言型而從文字型演進的時代,同時也可稱是語言文字分離的時代”。郭先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