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極重要的時代,因為是語文變化最顯著的時代。此種變化,分為兩途:其一,是本於以前寡其詞協其音,改造語言的傾向以逐漸進行,終於發見單音文字的特點,於是在文學中發揮文字之特長,以完成辭賦的體製,使文學逐漸走上文字型的途徑;於是始與語言型的文學不相一致。其又一,是借統一文字以統一語言,易言之,即借古語以統一今語,於是其結果成為以古語為文辭,而語體與文言遂趨於分途。前一種確定所謂駢文的體製,以司馬相如的功績為多;後一種又確定所謂古文的體製,以司馬遷的功績為多。(六九至七○麵)“以古語為文辭,即所謂文字化的語言型”(七一麵)。這裏指出兩路的變化,的確是極扼要的。魏晉南北朝是駢文時代,“這才是充分發揮文字特點的時代”,“是以文字為工具而演進的時代”(七二麵)。

“文字型的文學既演進到極端,於是起一個反動而成為古文時代”,隋唐至北宋為古文時代。書中說這是“托古的革新”。“古文古詩是準語體的文學,與駢文律詩之純粹利用文字的特點者不同”。南宋至現代為語體時代,“充分發揮語言的特點”,“語錄體的流行,小說戲曲的發展,都在這一個時代,甚至方言的文學亦以此時為盛。”這“也可說是文學以語言為工具而演進的時代”(七三至七四麵)。語體時代從南宋算起,確是郭先生的特見。他覺得:

有些文學史之重在文言文方麵者,每忽視小說與戲曲的地位;而其偏重在白話文方麵者,又抹煞了辭賦與駢文的價值。前者之誤,在以文言的餘波為主潮;後者之誤,又在強以白話的伏流為主潮。(七四麵)這是公道的評論。他又說“中國文學的遺產自有可以接受的地方(辭賦與駢文),不得僅以文字的遊戲視之”,而“現在的白話文過度的歐化也有可以商榷的地方,至少也應帶些土氣息,合些大眾的脾胃”。他要白話文“做到不是啞巴的文學”(七五麵)。書中不止一回提到這兩點,很是強調,歸結可以說是在音節的課題上。他以為“運用音節的詞,又可以限製句式之過度歐化”(一一二麵),這樣“才能使白話文顯其應用性”(一一七麵)。他希望白話文“早從文藝的路走上應用的路”,“代替文言文應用的能力”,並“顧到通俗教育之推行”(八九麵)。

筆者也願意強調白話文“走上應用的路”。但是郭先生在本書自序的末了說:

我以為施於平民教育,則以純粹口語為宜;用於大學的國文教學,則不妨參用文言文的長處;若是純文藝的作品,那麼即使稍偏歐化也未為不可。(《自序》四麵)這篇序寫在三十年。照現在的趨勢看,白話文似乎已經減少了歐化而趨向口語,就是郭先生說的“活語言”,“真語言”

(一○九麵),文言的成分是少而又少了。那麼,這種辨別雅俗的三分法,似乎是並不需要的。

郭先生特別強調“中國文學的音樂性”,同意一般人的見解,以為歐化的白話文是“啞巴文學”。他對中國文學的音樂性是確有所見的。書中指出古人作文不知道標點分段,所以隻有在音節上求得句讀和段落的分明;駢文和古文甚至戲劇裏的道白和語錄都如此,駢文的勻整和對偶,古文句子的短,主要的都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而這種句讀和段落的分明,是從誦讀中覺出(三八至三九麵,又《自序》二至三麵)。但是照晉朝以來的記載,如《世說新語》等,我們知道誦讀又是一種享受,是代替唱歌的。郭先生雖沒有明說,雖然也分到這種情感。他在本書自序裏主張“於文言取其音節,於白話取其氣勢,而音節也正所以為氣勢之助”(三麵),這就是“參用文言文的長處”。書中稱讚小品散文,不反對所謂“語錄體”,正因為“文言白話無所不可”(一○四至一○八麵),又主張白話詩“容納舊詩詞而仍成新格”(一三二麵),都是所謂“參用文言文的長處”。但是小品文和語錄體都過去了,白話詩白話文也已經不是“啞巴文學”了。自序中說“於白話取其氣勢”,在筆者看來,氣勢不是別的,就是音節,不過不是駢文的鏗鏘和古文的吞吐作態罷了。朗誦的發展使我們認識白話的音節,並且漸漸知道如何將音節和意義配合起來,達成完整的表現。現在的青年代已經能夠直接從自己唱和大家唱裏享受音樂,他們將音樂和語言分開,讓語言更能盡它的職責,這是一種進步。至於文言,如書中說的,駢文“難懂”,古文“隻適宜於表達簡單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