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是難得的,“口是心非”恐怕大家有時都不免,讀了奧尼爾的《奇異的插曲》就可恍然。“口蜜腹劍”卻真成了小人。真話不一定關於事實,主要的是態度。可是,如前麵引過的,“知人知麵不知心”,不看什麼人就掏出自己的心肝來,人家也許還嫌血腥氣呢!所以交淺不能言深,大家一見麵兒隻談天氣,就是這個道理。所謂“推心置腹”,所謂“肺腑之談”,總得是二三知己才成;若是泛泛之交,隻能敷敷衍衍,客客氣氣,說一些不相幹的門麵話。這可也未必就是假的,虛偽的。

他至少眼中有你。有些人一見麵冷冰冰的,拉長了麵孔,愛理人不理人的,可以算是“真”透了頂,可是那份兒過了火的“真”,有幾個人受得住!本來彼此既不相知,或不深知,相幹的話也無從說起,說了反容易出岔兒,樂得遠遠兒的,淡淡兒的,慢慢兒的,不過就是彼此深知,像夫婦之間,也未必處處可以說真話。“人心不同,各如其麵”,一個人總有些不願意教別人知道的秘密,若是不顧忌著些個,怎樣親愛的也會碰釘子的。真話之難,就在這裏。

真話雖然不一定關於事實,但是謊話一定不會是真話。假話卻不一定就是謊話,有些甜言蜜語或客氣話,說得過火,我們就認為假話,其實說話的人也許倒並不缺少愛慕與尊敬。存心騙人,別有作用,所謂“口蜜腹劍”的,自然當作別論。真話又是認真的話,玩話不能當作真話。將玩話當真話,往往鬧別扭,即使在熟人甚至親人之間。所以幽默感是可貴的。真話未必是好聽的話,所謂“苦口良言”,“藥石之言”,“忠言”,“直言”,往往是逆耳的,一片好心往往倒得罪了人。可是人們又要求“直言”,專製時代“直言極諫”是選用人才的一個科目,甚至現在算命看相的,也還在標榜“鐵嘴”,表示直說,說的是真話,老實話。但是這種“直言”“直說”大概是不至於刺耳至少也不至於太刺耳的。又是“直言”,又不太刺耳,豈不兩全其美嗎!不過刺耳也許還可忍耐,刺心卻最難寬恕;直說遭怨,直言遭忌,就為刺了別人的心——小之被人罵為“臭嘴”,大之可以殺身。所以不折不扣的“直言極諫”之臣,到底是寥寥可數的。直言刺耳,進而刺心,簡直等於相罵,自然會叫人生氣,甚至於翻臉。反過來,生了氣或翻了臉,罵起人來,衝口而出,自然也多直言,真話,老實話。

人與人是如此,國與國在這裏卻不一樣。國與國雖然也講友誼,和人與人的友誼卻不相當,親誼更簡直是沒有。這中間沒有愛,說不上“真心”,也說不上“真話”“真心話”。倒是不缺少客氣話,所謂外交辭令;那隻是禮尚往來,彼此表示尊敬而已。還有,就是條約的語言,以利害為主,有些是互惠,更多是偏惠,自然是弱小吃虧。這種條約倒是“實話”,所以有時得有秘密條款,有時更全然是密約。條約總說是雙方同意的,即使隻有一方是“欣然同意”。不經雙方同意而對一方有所直言,或彼此相對直言,那就往往是譴責,也就等於相罵。像去年聯合國大會以後的美蘇兩強,就是如此。話越說得老實,也就越尖銳化,當然,翻臉倒是還不至於的。

這種老實話一方麵也是宣傳。照一般的意見,宣傳決不會是老實話。然而美蘇兩強互相譴責,其中的確有許多老實話,也的確有許多人信這一方或那一方,兩大陣營對壘的形勢因此也越見分明,世界也越見動蕩。這正可見出宣傳的力量。

宣傳也有各等各樣。毫無事實的空頭宣傳,不用說沒人信;有事實可也參點兒謊,就有信的人。因為有事實就有自信,有自信就能多多少少說出些真話,所以教人信。自然,事實越多越分明,信的人也就越多。但是有宣傳,也就有反宣傳,反宣傳意在打消宣傳。判斷當然還得憑事實。不過正反錯綜,一般人眼花繚亂,不勝其麻煩,就索性一句話抹殺,說一切宣傳都是謊!可是宣傳果然都是謊,宣傳也就不會存在了,所以還當分別而論。即如貝爾納斯將他的書自題為《老實說》或《老實話》,那位美國客人就懷疑他在自我宣傳;但是那本書總不能夠全是謊罷?一個人也決不能夠全靠撒謊而活下去,因為那麼著他就掉在虛無裏,就沒了。

《周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