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冬臘月,羊圈外的西北風呼呼地吼喊。估摸著是雞叫頭遍時,李泡醒了,是被凍醒的。要不是羊們圍臥在李泡的身邊,這個大長夜他是非被凍死不可,絕對不會有第二種結局。李泡想撫摸一下羊兒們,手被捆綁著不能動。
晚上肚子裏被強灌的一大馬勺玉茭麵酸菜稀糊糊惹得李泡內急得不行,小便處火燒火燎。李泡強忍住不讓尿流出來,想等天亮。可是不行,畢竟年齡不饒人,陽氣弱,終於還是沒能憋住,尿瀝瀝啦啦流了一褲襠。李泡狼狽不堪,李泡老淚橫流,李泡不管不顧了,李泡放聲地痛哭起來。
李泡哭一陣想一陣,想一陣哭一陣……
在醃臢的羊屋裏,在四周臭氣四溢的包裹中,在外麵吼喊的大風下,李泡想到自己這輩子造過的孽就痛心疾首,後悔得止不住地隻想哭。李泡邊哭邊念叨:
“我都是跟上從小沒有人管束學上的壞毛病毀了我自己啊,毀了我這個人啊……”
李泡想到他這輩子曾經真心實意為人世間辦過的好事,就自憐自安地寬慰自己。
李泡反反複複地嘮叨:“……毛主席,共產黨,您們是中國的大救星,您們也是我的大恩人啊!無論到甚時候,我也是愛您們的啊。您們給中國贏來了一個好時候,我也跟著受教育,不知不覺地就把年輕時的壞毛病改幹淨了。我跟張翠花結婚後就沒有再做惡事或醜事,還對得起人。本來想能好好地活個後半輩子,看眼下的情形是活不成了。人世間真要像小日本在中國那時候的樣子大亂起來嗎?這麼樣地做,對共產黨的江山會有什麼好處呢?我李泡不是壞人呀,怎麼能一搞運動就要往我的身上不依不饒地潑髒水呢?這實在是讓我想不通啊……”
李泡嘮叨著,痛苦地又大哭起來,哭得淚水滂沱,哭得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哭得忘了自己正在難中,哭得忘了自己到底是個誰。
一隻小綿羊聞見李泡褲襠的臊味走過來舔了一會兒就臥在了李泡的褲襠間,李泡的褲襠被小綿羊慢慢地暖幹了。李泡長流著淚水,嘴裏繼續嘮叨著和感歎著:“連畜生也知道我現在是個好人,可憐我,幫我的忙。人怎麼就這麼惡,沒有一點憐憫之心呢?一有個風吹草動我就是槍把子,怎麼不容人能到這麼個程度呢?李土成的這個兒子,在新社會也沒有學成個好的,與他爹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陰險、惡毒,一遇風吹草動就興風作浪,把陰狠的招總要用絕。今兒晚我落到了他的手裏,我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難道時局要變了?我不敢這麼想,卻又不能不這麼想啊……”
李泡腦子裏的腦漿水在翻江倒海,他不住嘴地問蒼天:“文化大革命這一劫看來一目了然,我想躲也躲不過去了。‘西風東漸,北雁南飛’。眼下的革命是一場大災難啊!連邊宜軒那樣赤心赤膽為國為民操勞的老好人都被整得死去活來的,更別說我。我又算老幾呢?金哥啊,我跟你說過,我要再有個什麼閃失是非死沒二路,看來要應驗了。金哥啊,我在妮身上做過的事太說不得嘴,太丟人敗興咯。一想起這件事情我自己有好幾回恨不得一頭撞死算啦。可那時自己的年齡還很小,自己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齒,卻舍不得死,覥著臉活,一直活到了今天。那天我要是沒有喝酒,就不會在妮的身上犯自己的臭毛病,那該有多好呀!現在,說什麼也遲了。想想自己幹下的這種醃臢事情,真夠不要臉,真夠不是人,真夠豬狗不如啊!妮要是不嫁給金哥,說不好有東方老伯從中說合,自己能和她過成一家人,那該多好啊!自己從小心裏就裝有妮,隻不過自己去了河北,好事沒有辦成。從河北回來後,人家已經嫁一夫紮一主,自己再有念想也不該總想啊!這一想就出了塌天的大事情,自己真該死,自己真對不起妮啊!那一天,自己的心裏確實有很不痛快的事,一不痛快就想喝酒。可是,一個大半上午,一個人悶在家中喝個哪門子酒哦,這一喝酒就壞了醋。自己的身上有個賤毛病,喝多了好到處瞎跑,一跑,身不由己地就跑到了妮耬地的山上。
到山上後,自己鬼迷心竅,腦子裏自己給自己做不了主,就……那天,怎麼剛好口袋裏就裝了在河北買的蒙汗藥了呢?那蒙汗藥可是自己準備著好對付壞人的啊!但是,卻用到了自己心愛的人身上,我真該死啊!眼目前,雖說自己在走麥城,但是,再怎麼著,自己也確實不能原諒自己,自己犯下的罪過天地不容!就單憑這一件事情,人世間也不應該饒恕我!金哥啊,你的確實是個容得下天地的真男子。妮雖說已經不是了你的女人,又嫁了人,但終歸她是你摯愛過的前妻,我傷害得你也不輕哩。你見我改了舊毛病能不記怪我,可人心誰能都是你?東方大伯啊,您為我操了一輩子的心,看來我再沒有機會孝敬您老人家啦。人的肚裏吃進的是五穀雜糧,形成了五花八門的人世界,從古到今,公道看人的又能有幾個?柏村人怎麼就能不聽邪不信邪呢?聽見敲鑼就爬杆那是猴子們的把戲,人怎麼也能這麼樣去做呢?文化大革命,你是在整什麼?我確實是一點都想不明白啊!”想遠了,李泡又把思路轉回來,沒完沒了地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