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編集。集名為編者所擬。

編入1925年至1926年間發表的小說9篇:《公寓中》、《絕食以後》、《蓮蓬》、《第二個狒狒》、《用A字記錄下來的事》、《白丁》、《棉鞋》、《重君》、《一個晚會》。戲劇一出:《母親》。

本篇隻收錄小說。

公寓中

公寓中度著可憐歲月。藉著連續的抑鬱,小孩子般大哭,昏昏的長睡,消磨了過去的每一天時間。日子過的並不慢,單把我到京的日子來數一下,也就是五個月了!體子雖然很弱,果不是自己厭倦了生活周遭事事物物來解決自己;倒靠天為結束,說不定還有許多歲月!

對於一切未來,我實在沒有力量去預算計劃了!我正同陷進一個無底心的黑暗澗穀一樣,隻是往下墮,隻是往下墮。

十一月十六日

聽著桌上小鋼表一滴一答的走著,它隻是催我向時間的道上走去。這太令人難堪了!自應把它行動停止。但是,它不則聲了,我又聽到我心的跳動;而且窗下的日頭影子,……都依然似乎在那裏告我:傻子!你還是為時光老人支配你跑著呢。

我知道了,人與一切都是為這老厭物支使著!人與一切都是為這老厭物背起向無窮渺茫中長跑!但是,他們她們都會在這一段長途路程中尋出一點相互的娛樂,它卻隻準我看著它那又冷酷又枯燥而且還死呆呆的麵孔終日默坐。可惡的老厭物啊!

十一月十七日

我病了,我確是有病!我每次對著村弟弟給我那個鋼表反麵未脫鎳處發見我的瘦小臉子時,的確,兩個眼睛都益發陷進去了,胡子是青了硬了,臉上啞白顏色正同死人一樣,額角上新添了一道長而深的皺紋;但這都還不能說是病,不過人老一點罷了!我睡時摸到兩個齶骨時竟像新生了一對棱角。我不能得到一夜安安穩穩睡過;總是醒上四五次;有時開起兩隻眼睛過一夜。

別人用親熱態度問我:你是什麼病,起什麼病態?我總是支吾其詞,不爽爽快快地說一聲:性的不道德——手淫!我不是怕人笑罵我不道德或別的更冷酷更難堪的話語,實在是因這病太令我傷心了。

在每次強烈的傷心刺激以後,我的病便發作了。(有個時候我還很能用良心來負責表示這是自殺的一種方法)照例興奮後的疲憊,又拿流不盡竭的熱淚來懺悔,啊!啊!五尺之軀,已是這般消磨了!

我不覺到這是罪惡與汙穢,道德於我已失了效力。

——十一月二十日

這時,正是下午七點鍾樣子。大概是風也有點吹倦了!窗子已不再聽到虎虎響聲。這時外麵總不至於不能走,我頂好是跑到馬路上去逛一趟。馬路上自然比室中要更冷一點,但因為走動,我兩隻凍紫的腳,多少總可以暖和一點!並且我還有用意,因為公寓中可怕的寂寞,實在使人難過,我正可以乘這暮色蒼茫裏,到外麵去找一點能夠興奮我這神經的事情,足以傷心的材料,好拿回來獨自個玩味領略。既不能享一點肉的現實娛樂,得到可以出眼淚的悲哀也還好!

馬路上去做什麼事?馬路上去看女人!

這種閑暇事,怕任何人都不會有吧。瑟瑟縮縮於洋貨店,點心鋪……什麼稻香村玻窗外頭,固然有許許多閑朋友,但他這時正對著一些毛茸茸像活狐般皮領巾,五光十色的輕綢繡緞,奶油餅,油雞、醬肘子,做遐想去了;不然,也圍到店門外炒糖栗子鍋邊餘燼取暖去了!對於洋車上或步行的闊人那有興趣來賞鑒!至於另外一種中等人物,街上走的自然不少,他們也許有半數是為尋開心而到這閑跟著的,但總不至於像我這樣:專心一致的把這長部分時間消耗到看跑來跑去一些女人身上!

黑而柔的發,梳出各種花樣;或者正同一個小麻雀窠,或是像受戒後行者那麼鬆鬆散散。圓或長或……各樣不同的臉子。白的麵額。水星般攝人靈魂的黑眼睛。活潑,莊重,妖媚……各樣動人的態度。身上因性的交換從對方得來的;或是為吸引別人視線各種耀人眼睛的衣飾。

數不清的女性特具形色;還有那從身上放出那一種是化裝品非化裝品,一種女人特有的香味,這都是使我從醉心企慕中生出種極強烈的失望。

在單牌樓以西,電燈似乎稍為稀疏了一點。街沿是那麼寬,加之又不比白天人多擁擠,在黑暗一點時,我眼淚不由自主地又要跑出來了。但我是用強力製止著,不能讓它任意消費。因為這時果一齊泄去,那麼,到這公寓時又要寂寞了!這實不是我所願。我固然要眼淚把我壓伏著潛隱的悲哀抑鬱衝去,但這最好是放在公寓中行這洗禮,因為哭倦了,氣平了,夜裏可以得到一晚好睡。

——二十六日

燈罩子也“乘人之危”,隻輕微地同桌角一碰就碎成了各種不規則小片了,這正同每晚上頂棚上麵那小耗子一樣,欺侮我無法處治。雖然隻須九個子兒得到一個候補者,但這時除了從昨天換那小毛子剩下五枚,從枕下尋出一枚雙銅子以後,實在無法去湊數了;隻好請它休息一晚。

賣煤油那老老來時,竟自動要借我錢——買罩子以後還可以到十五回圖書館取暖的數目——我並不疑心到他因每天用油的原故才如此慷慨,但終於拒絕他了;雖然是很和氣的說。

心中終於有點抱歉,他真可憐,他的確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