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既不能點燈,隻好一吃完飯就上床睡下。心裏空虛渺茫,不覺到什麼不快,這大概是神經疲倦不能再起傷心作用了吧。耳朵聽到老唐放在桌上的小鬧鍾同村弟弟給我那舊表競走。聽來不五六下,似乎鬧鍾就跑到前麵一點了,但到了早上看來,又每是我那表上前四五分。

十一月二十八日

衣袋中銅元已到不能再因相撞而發響的數目了,本應再寫一碰命運的信到陳先生那裏去探探門房——他曾答應為我紹介一個湖南同鄉的門房——的事情弄妥沒有,再不然,便再老起臉到鬱先生處看看風色,但是,果真要拿這一枚雙銅子買了半分郵花湊足剩下那半分去發信,明天可就無法進那又溫暖,又不怕風,又不吵;又不至於像公寓中那麼時刻聽到老板娘大聲大氣罵兒子叫媳婦的老梟般聲氣,又有茶;不至於像公寓中喝要開不開的半溫水,又不……的圖書館了,北京的風,專門隻欺侮窮人,潮濕透風的小房實在難過,——而且掌櫃那臉嘴也實在難看,——所以不寫信似乎在次。

這正是應上燈時間,既不能把燈點燃,將鴿籠般小房子弄亮,暮色蒼茫中又不能看書,最好隻有擁上兩月以上未經洗濯的薄棉被睡下為是了。睡自然是不能睡熟,但那麼把被一卷,腳的那頭又那麼一捆,上麵又將棉袍,以及不能再掛的爛帳子一搭,——總似乎比跑到外麵喝北風好一點。

寓中幾個廣東老,湖南老,都似乎各人有了一個小白爐子。這白爐子不知可能同圖書館一樣的溫暖宜人不?但想來總是一樣的。

——若是把煤團子一燒好,便叫夥計為搬進房中。眼看那從爐口邊跑出的青白色小焰,聽著畢畢剝剝的聲氣,微微嗅出一點煤氣味;但並無大害,不至於窒息,簡直是一種很合宜的氣味。

——擺在什麼地方?

——不拘何處均好:桌子前,床頭空處,門邊;總之可以把手腳接近取暖就好了。於是,我一麵記日記,一麵慢慢地把腳擱到爐子邊去。

——茶壺?

——就擱到爐上也好。左右是搪磁,不會燒壞,而且,時時有熱茶喝了,村弟來時,或老推,或……隻要來了客時,就把爐子移到中間,好圍爐談話。

我腳因這夢想稍稍暖和了一點。

我的天!倘若是真果有那麼一個,那是如何令人適意而有趣。

十一月二十九日

這一個月看看是又被我混過去了。

人到無聊,便連夢也不會做一個好的。我一夜同上一個似認識——又像不認識的幽靈般人一道走著。行了不知多少的路。上下了無量數嶮坡,涉過十多條大河;又是溪澗;又是榛莽叢林;又是泥淖,為甚目的而走呢?我也不知道,隻盲目的走,無意誌的前進。

這不是我一種生活的縮影是什麼?我知道,我如今還是走著!我還是夢一般走著!

十二月一日

風又起了!勢子是要把庭院中那一株老棗子樹連根拔去再擲到天空。窗子隻是動。它正在為可憐我而用力抵抗權威。但有自由可以淩侮一切的風,又那能因這薄弱無力的舊窗紙與小室中戰栗著的我而稍減其勢派呢!

人靜了。起身排泄積尿!戰戰栗栗走出房外。風也略略息了,這時是夜半。月兒斜斜的懶懶的彈到藍天的一角,星兒在樹枝裏閃耀。遠遠地有汽笛呼聲,慘厲的連續在空中搖蕩;不知正載了多少離人戰士向何處去呢!

“洋車!——洋車!——”在這聲音似乎從一個老者口中說出後,便聽到“拉去吧!——那裏?”暗啞的聲音繼起。這般大風,這般深夜,為甚他應得到這冷靜大街上受罪喝那挾有沙石的北風,可憐的馴善無反抗心的強者啊!

勝利屬於強者,那是無須乎解釋一句話,這世界隻要我能打倒你,我便可以坐在你身上。我能夠操縱你的命運。我可以吃掉你。愛!同情!公理!一類名詞:不過我們拿來說起好聽一點罷了!誰曾見事實上的被淩虐者,能因“同情”與“愛”一類話得到一些救助?愛與同情,最多隻能在被淩虐者對於更可憐的一種心的憫惻。

十二月二日

夢中所見的女人,也還是板著臉兒向我。

——這時我不能明了是在什麼地方。

——我摸了摸衣袋,還剩有四塊錢二十九個銅子,我膽便壯了。慢慢地踱到那中年婦人坐邊,好久好久,才羞澀地說:“噯!我想把三塊(我還要留一塊買麵巾,)錢送你,請你準可我同那黑眼睛姑娘吻一下,好不?”我一麵取錢出來,左手指著去她不遠站著那個小小身段穿紅衣的姑娘。

——我以為性的交易,應得是這麼做。

——她,(似乎普通說的龜婆鴇母)回頭來楞起一雙陰慘慘灰黃色眼珠,釘著我。待我說完時,她才說:“咦!你說什麼?你說什麼?我不大聽真呀!……三塊錢?……是,是,我知道你身邊隻有四塊錢二十九個銅子,——是不是?你舍得三塊錢為的是什麼?——吻一吻,誰信你。”

——這可把我急死了!本來我存心隻不過是摸一摸就得了。三塊錢,試想,能在她那嫩小嘴唇上結實的吻一下,嗅一嗅女人的氣味;那有不願意的道理?可是我終無法子去訴辯我這衷情,我又恨起我平日對於辭令修養上太疏忽了。

——她那不愛我,不相信我三塊錢一吻外沒再有野心的神氣,使我氣極羞極。我居然不顧到什麼了,一氣把衣袋中所有四塊錢二十九個銅子一把抓出擲向她身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