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過去趕那女人時一樣都不見了。

我向那裏去找她?

十二月十日

腳依然痛腫。我雖知道這是前麵漏風的板壁所致,本可拿出客人氣派喊夥計補糊一下,但這氣概已不知何時失掉了。為免得看那青色臉龐,終於讓它吹。

日曆明載著來者十四日。無論如何,這個年節我要在這失了國際畛域,中西共治的北京城住過了!上帝這樣為我安排:不準在同所在地過上兩個年關,不過時時都使我做一個精神享樂的信徒,這會不是上帝的意旨吧!

十二月十七日

今天是一個可詛咒又可愛的紀念日子。是宣傳博愛以身殉道那個猶太胡子的誕生日,是雲南反對帝製起義的紀念日;但是,這對於我這樣一個流浪無所歸宿的人算一回什麼事?世上佳節足以尋娛樂與追懷的於我總無分了!

我要乘這人聲靜寂的深夜來痛哭一場。自然,我眼淚不是為那被釘死的猶太人而出;也不是撫今追昔為時事而出,我是哭我自己,二十年前這一天,正是我與這又光明又汙穢的世界初次接觸呢。

二十歲,不錯,二十歲了,孩子的美麗光明的夢,被我做盡了!黃金的時光,被我浪費完了!少年的路,我已走得不剩什麼了!時間在我生命上畫了一道深溝。我要學二十年前初落地時那麼任意大哭:雖然不能把我童年哭回,但總可以把我二十年來在這世界上所受的委曲與侮辱一齊用眼淚洗去。

聖誕日

於慶華公寓

本篇發表於1925年1月30日~31日《晨報副刊》第18~19號。署名芸芸。

絕食以後

今天計算起來是第三天早上了,頭似乎反而比昨天倒清明了一點,他把小抽屜裏剩下來的那片不到手掌大小鹹麵包嚼完後,呷了幾口開水。讓肚子在那裏嘰嘰咕咕,卻不去理它。他還覺得昨天做的那些事毫無意義,為什要到離寓二十裏以上的北城去找什麼事,又為什麼對自己肚子的空虛也來抱歉,不能生又何必勉強去生呢?

當昨天這時,上午八點鍾,他是同樣的從那破被裏爬出,——也是把身子從混亂如發團的思想裏爬出,嚼下那勻下來比較稍多的麵包。麵包均勻後,“今天,我是去找尋生活!”這要力的幫助,於是,他才不遲疑的取了那分大的。

如夢幻似的出了大門。又如夢幻的進了京兆尹公署。

小的雨點,時時落到他肩上頭上,都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他隻覺得一切人於他,都含有點陌生的敵視;他於一切,卻也有點漠然的憎惡。

當懷藏著那衙門傳達先生若甚親熱而又同情的口音“先生,什麼名字?……沒有於昨天報名,那這時不能報——已滿了!”踱出大街時,小雨依然落在他頭上肩上,也依然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熱鬧著——像是大街本身的確也熱鬧著的西單牌樓,在他不很清確如醉人的暈浮眼光下,一切還是一樣,同剛才,同往天。

曳著刀的黃衣警察,於馬路中把身軀非本意的轉動著,麵孔因所遇的對方而時時變換,正同他以前所見若一絲不變,他覺得是值得詫異的。從菜市場走出來的那些中年太太們,不但依然手中小籃內放有昨日所買的茄子,魚,肉,沒毛的雞,頸子伸縮的團魚,還仍然是那種閑適不忙的腳步。由馬路彼端跑過此邊來的那些女人,衣裙的飄動。依然同手上那紅的綠的絲綢傘成一種美的調協,這美的調協一刹那影子,也依然吸了許多——至少是他自己——的眼睛,如看跳舞般去注意,研究,從研究找出趣味,小估衣店,鋪子裏那幾件起條子花的短汗衫,閃光的藍布大褂,依然在微風下搖動著,仿佛是同夥計們或覺到同樣的無聊。玩西洋鏡的口中依然在嘶聲招徠看客,又輕輕的哼著自己可聽到的小曲。汽車依然載了些活屍傀儡忙匆匆的死跑,還大聲發出無恥的驕矜聲氣。馬車洋車前的馬與人,依然是流著汗。為一些屍首的搬運流著汗。每個小巷口的牆上,新貼上的那些花花綠綠廣告,為了另加有“愛國”一類字樣,仍然有那些過路人在忙促裏停下腳步來搜尋那字句中所說的利益。果攤上雖新加了些翠玉色皮子的圓形西瓜也不見出與前日的什麼差異處來;而酸梅湯的壇子旁覆臥著的多棱玻璃杯,秩序與閃光還是一個樣子……他承認這些是生在世界上應享受,應留戀,還可說是應玩賞的事物,尤其是單把濃釅的香味跑進他鼻孔而本身卻懸鉤到玻櫥中的燒雞熏鵝。這些東西使他腿軟,使他腹鳴,使他由失望而憎惡而傷心。喲,這些沒有生命了的東西還也來驕傲人!其實有生命的人與無生命的物,同樣不能對誰某驕矜;隻要你自己去設法就可接近它,占有它,吞滅它:然而這些過失他是不會承認的,即如說是知道。

魔鬼的人群啊!地獄的事物啊!我要離開你,於是,他便又返到他那小鴿籠般的濕黴房子中了。

一切的失望糾纏著,腦充血的結果,鼻衄把他暈了去。

當黑暗襲進他房中時,躺到床上的他,吸了一小壺隻略剩微溫的白開水,製止了他心膛內欲焦枯的焚燃,並做了晚餐的代替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