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毛的氣,大致不到荷葉全枯或是中秋節賞發下那個時候,總不能平息了。明年的荷葉能再生,蓮蓬也能再如此時那麼大,那麼在荷葉間挺挺的伸出頭來:但明年是否還能使老毛在這上麵建幾座樓閣,卻無人知道。

既然是被砍的樹不會到校長處去訴冤,被打的麥杆草又不能托夢於學生,所以,不久,這事連老毛自己也就忘卻了。畢竟他是聰明人,不到五天,他花了六個銅子便從算命的楊半仙處討得了安慰。

這時他床邊柱子那個大釘上,已懸有了十一雙新麥杆草編就的草鞋,那大木棒棰仍然臥在沒有火了的爐子旁邊。

八月七日

本篇發表於1925年8月12日《晨報副刊》第1248號。署名則迷。

第二個狒狒

他如今墮入一個武庫窖中了。

這正如達哈士孔狒狒家武庫一樣:是用磚石相間建築成的一間平房子。窗子外,也滿是些青綠不知名的草木藤蘿。別人把他安置在這樣一個陌生地方來,他雖然覺到事事物物都顯得陌生,但同時也以為事事物物都有趣。牆壁上,除了滿是些致人性命,給人流血,敗壞人幸福的東東西西外,找不出一件和氣物件來,頸脖上一大串紅纓的寶劍,計有四把,這都是白銅什件,把鯊魚皮染成綠色為鞘的長劍,很威嚴的貼在牆上。懸在床頭壁釘上的,是一把紅木為鞘的短劍。架子上,立著長槍,大刀,矛子,赤纓梭標。大關刀與八戒傳下來的釘鈀,各排住了屋之一角,昂然不動。殺豬刀的發光黑鞘,極自然使人生出刑場上搽的一聲圓頭瓜落地時的聯想……總之,這地方所有的東西,都是森森然,帶一種冰冷樣子:不過因為布置合法,他又是新從塵囂中進來,一舉目,一種新鮮趣味就撲攏來了,所以他第一次睡了一陣午覺,醒來時,似乎夢中也還安寧。

武庫中,十八般武藝用的家夥似乎都全了!隻沒有實彈的短銃與敷有毒藥的箭頭;這因為這位狒狒在此原是做拳術武技教師的原故。

大家大概是都願意認識這位狒狒的!不過我所能介紹給大家以狒狒一切的,還很少很少。這因為我是初來。過幾天,若是狒狒的故事在他時有機會知道,我自然極樂於報告給大家。

狒狒是有趣的人,這有趣從狒狒嘴巴上那一撇短短胡髭就可以知道。自然我們從狒狒桌上牆上那些東西中,亦可認定狒狒是一個趣人。

當他初見狒狒時,是藏在一個瘦長子辦事員身後底。那是昨天,這瘦長子一直把他引到狒狒武庫中來,狒狒麵上有了很可愛的笑容,對這年少生客,顯然是很歡迎了。

“貴姓?”

“休。”他答時,正望到那壁上一些怪模怪樣的兵器。

“是湖南吧?”這原是狒狒亂猜的話。

“督辦同鄉。現時上山來幫點忙,一時找不到妥當住處。今天客也太多了,故——”一瘦長子找到說話機會了。

“好,好,好,歡迎!”狒狒兩隻手送過一杯茶來。這是兩隻強健的爪子,有凸起的筋絡與黃色的毫毛。

“若是到這裏長久,還來同先生學學,練練身體。”他從那一對筋絡蛄屈的腕子上才想起這麼一句應酬來。

“好,好,好,大家研究,大家——”兩個膀子擱了一下的狒狒坐下後,把腳又蹺起來。

嗬呀,腿肚子又不大!這麼一個結實東西,怕餓他半個月也不會……他眼睛從牆上研究虎頭鉤移過來落在狒狒腿上。

瘦長子把桌上一個半邊紅的蘋果拈到手中,摩玩著,便不再放下。大致他事也很多,說了句再見,便出去了。請想:對麵大椅上端端正正坐著吸煙的便是一位狒狒,四麵牆壁上,一些兵器都張牙舞爪的如即將離開它原位撲過來的樣子,……並且他把第一句學學拳的應酬話說完以後,搜尋了半天也再搜尋不出一句話了,不走還待何時?於是他也出了這奇怪的武庫。

……

這是第二次見到狒狒,在武庫外一個小橋間。

夕陽爬過西山背後時,東邊的天成了粉紅色的霞片。好一個地方嗬!可惜住了些渾噩原始動物與一些黠而愚詐的蛇外,便隻有幾個木乃伊。

他慢慢地沿著這一條花石子路走去,左手挾了一本聖經,到了橋邊,便不動了。

……耶路撒冷的眾女子嗬!我雖然黑,卻是秀美;如同基達的帳篷,好像所羅門的幔子:不要因日頭把我曬黑了,就看輕我!……使他感動到眼紅的不出這兩者以外,他剛念到雅歌第一章新婦之言一段時,一群裹在粉紅水綠絲綢裏的美麗肉體從橋上過去了。

……嗬嗬,你妖豔的肉體啊!為甚如此美麗?你用你像鴿子的眼睛來宰割一切不幸的人,你因你美麗而驕傲了世界……嗬嗬,時間!快轉吧,快轉動!我敢即時已成了十年後,看你們這些女人還能用你靨上花霞似的青春給我傷心不?——“怎不到會場上去看戲?”一個有力的聲音突然起自他身後。

“哦,曹先生!曹先生剛從會上看戲來的吧。”他回頭去。

“是,是,好戲,好戲,隻是人太多了,——太熱……”

“今天怕不有了三千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