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僅僅是夢,卻不能證明我是曾經這世界中旅行過的人嗬!倘若誰的一個這時當真能給我一次這樣摩擦,我敢認在我的信念裏,無論如何她永久是一個全神!
……你既要證明你是住過這世界,旅行過這世界的人,你便應自己去進取而證實。你不自去進取,怎麼能怪神的吝嗇呢?這隻恨你自己怯弱,其實我所能給你的便隻有夢:倘神又是這樣來回答,那又怎麼?怯弱的人,豈止是為了怯弱無法去取去這證明;便是生的權能,何常又不是為了怯弱才被世界剝奪呢。
……唉唉,一切都應遺棄,凡屬那些既往世界中所沒有得到的,也不必在這臨行時用乞憐得來的贈與帶在心旁!
人是昏迷的睡著了。
雨還在淅淅瀝瀝的落,沒有休止。
七月二十三於北京
本篇發表於1925年8月4日,6日《晨報副刊》第1240號,第1242號。署名沈從文。
蓮蓬
校丁老毛,二十多歲青年體壯的老實人,從臉上平常是搜尋不到如像其他那些人抑鬱,憂愁,失望底。但人誰個知道他未來的事呢,委實說。平素遇事樂觀的少年,今日一切不幸纏上他腦部來了!一肚皮的不高興,說不出口。
既有一肚皮的不高興,卻又開口不得,還有什麼辦法呢,除了拿一切事事物物亂揎亂打來發氣?
這的確是一樁令人慪氣的事!不過在別人方麵說來,氣雖要慪卻不必那樣大。
也許是不慪過氣來的人一慪起氣也比別人更凶,還是拿“事出非常”幾個字安上為妥。
他知道這氣既不能發泄。積之於心,久而久之,會就要生出病來了!於是,不必要校長呼喚,也自個拿那把每早到橋石上磨得鋒口雪亮的鐮刀去砍荷塘旁那些李子樹,(折過李子了的)芭蕉,以及在塘邊所生的一切果子樹的繁枝。砍樹發氣,是一層意思:在砍樹時,用眼力去搜索塘中蓮葉圓蓋中間剩餘的蓮蓬,又是一層意思——因為使他慪氣的,便是這些蓮蓬。
他把那些樹枝砍到不能砍時,才住了手。
出他意表之外的,是這些氣竟仍然停止在心的一個角落上,沒有跑盡。且數數來,簡直是不輕鬆什麼。因此,他又拿了一個大木棒棰,跑到橋上去捶打那些正臥在太陽底下取暖的新麥杆草。麥杆草原是用來打草鞋的,采來須曬須捶才能用,但這時老毛把它們抓到手下來捶捶打打卻隻不過為得是出氣而已。這事除了他自己還有誰知道呢?就是校長,見著我們老毛不待呼喚就高高興興去砍那些果樹不重要底枝椏,亦不過以為今日的老毛,忽然能動起來,生一點微微詫異罷了!
直到他早上掃地以前,老毛依然不失為愉快的健全的少年。掃地是他職務,在今早掃地時,他從不注意的當中,聽到與他希望中有衝突的幾句話由校長口中說出後,他覺得這職務以後簡直不必再幹下去了。原來,他一早上鉤起腰肩在校長辦公室那大房子中打掃時,耳朵中聽到桌子上那座大擺鍾消克滴達的喊著時間口號外,又順便聽到了靠坐到沙發上眉閉眼閉的校長口上告給學生的話:
“……今而後,蓮蓬長矣!蓮蓬大矣!爾留此諸生,可擇其成熟者采而食之,吾不汝禁也。”
學生微笑,忙說是是。
學生的笑之意義,除老毛外沒人知道。在鉤著腰的老毛,雖說腰是鉤著,但當學生口上是是,把眼睛裏夾上些矜驕揶揄同到臉上的微笑拋過他身上時,他知道把這眼光與微笑集來變成言語,就是:
——朋友,以後你不能獨占蓮蓬賣錢了。
完了,完了,一切完了!老毛從這校長幾句既酸且臭的訓詞中認清了自己的命運與幸福,已隨同塘中那些蓮蓬一個一個人到幾個學生口中,為他們咽下肚去了!
他知道,以前所設想的:賣一百個蓮蓬,便去買一隻小羊兒的計劃,已宣告無望了。他知道,以前所設想的:從小羊兒肚內生出一對小羊兒;又從那一對小羊兒身上長出一對小羊兒……由羊而牛,而槽房,而當鋪,而住屋,而二十多處田產,這時已被幾個毒惡小學生,狼吞虎咽的塞到了肚中,沒有存餘。
請想:那麼大一些計劃,那麼多一些家業;為了一句話,便盡這些小無賴咽到肚中去,怎麼不使人慪氣傷心呢。
學生隻顧興興頭頭卷摟著褲腳筒,在荷葉中進進出出,找他們承認為滿意的蓮蓬,口內隻顧從吃蓮子外說著笑話來相互逗趣,雖說還記到昨天要吃一顆蓬須送我們老毛銅元二枚,但這時卻隻爭到選擇那大的熟的蓮蓬去了,誰都不看見站在塘邊歎氣的老毛。
或者,這夥小東西,這時當真覺悟到所吃的不是蓮子——直是一些牛羊,槽房,當鋪,而這些又都屬於校丁老毛所有,也許竟把雖經吃下去的亦忙吐將出來了!
……
老毛覺得是一切都完了!(的確塘中蓮蓬已不剩了許多)雖然我們看老毛還很年青,不妨把希望又來另建立在一個如泡沫似的事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