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是根據某一種新教育的原則吧,管理先生終日卻隻到廚房去同大師務討論學生的食量。習慣平息了他奇異,在三天以後樓板上的拖鞋聲,以至於廝打,叫囂,哭泣,吆喝喧天,便不再引起他初來那種憎惡了,在這些獸的嗥啼騷動裏,他居然能睡能喝。
這若說是受罪孽,同他一起受罪孽的也還有人。一個教員,是文學講師吧,同他隔壁。另一麵隔壁房中住了三個聽差——他於是挾在他們中間。
也不止單是住下的囚籠子在他們中間!還有地位,身分:他不久就覺得。
他搭到比鄰聽到了些不能入耳的訓斥,這訓斥由先生們扔到聽差耳中,同時入了他的耳。享受了聽差們對先生的恭敬,每日有送水到房中來的,像公寓中夥計們那種不好看的顏色在這裏找不到了。學生們呢,見了這麼一個穿有長衫的人,從長衫上生出恭敬;先生們呢,於白丁麵孔手腳間,卻找不出與其他中級一組學生的異點來。……他發見了解除這位於中間的悲哀一個方法,就是趕快長大!然而從飯量的增加中究能給予他骨肉若幹發育?他沒有方法知道,也沒有方法證明。
一來複中他才知道這裏也同別個世界一樣,有許多字典上有過的字在這裏無從找出;譬如說:從管理先生身上我們是無從找到“責任”兩個字,孩子們隊中失去了“清寂”,在門衛兵身上搜索和平也很難。
但也有些是別處很難發見而這裏居竟有者,就是在教文學的大師中找到了古文辭類纂,同時又找到了白話詩,白話文,以及什麼學者文豪的小影。
於時一天晚上,電燈快要熄滅了,孩子們鎮天鬧著跳著叫著也都於疲倦安息下了,什麼人的談話,起自比鄰。
“是是,我看這三部是頂好的;《史記》,《左傳》,《孟子》:最好是選出來教……”
“如今鄭什麼簡直胡鬧,現在出版的成什麼東西?當年琴翁充主幹人物時,真有不少合於義法的好文章——“你看過塊肉餘生述吧?很好很好。”另一個先生扯上了《小說月報》之新舊觀,兩個芳鄰不久就談上現代文藝上來,丟開《史記》與《左傳》了。
“新詩真可笑,什麼‘青青的柳’!什麼‘愛人,親個嘴吧!’哈哈,有味!以前我本想把冰心那些詩選一點——”
“因為她是一個姑娘家——?”那個帶了點嘲笑。
“那裏,那裏。有些據一般人說好,而且學生也請求過我,但終於還是作吧,仍然講《史記》中短篇。……那個姑娘家二十多歲的人,平素又號稱風頭十足,怎不聞同人相戀呢?”
“嗯,現今這世界,二十多歲的人,除非是不知道那個事,保不定早……”
“當真,會怕早……但願才子佳人……”這個為女詩人設想到此,似乎已看見了別人在親嘴的神氣祝起福來了。
兩人稍稍沉默。若非有兩支卷煙同時在狂吸,煙霧絕不會從上橫隔孔內跑過這邊房中的。他為煙氣所嗆,又咳嗽了。然而明知道這是別人的自由,無法幹犯,正同因談話吵擾他睡眠一樣。
不久,又聽到那個嫩一點的聲音——
“哈哈,如今的詩人!徐詩哲,見過吧?嘴巴尖尖的,樣子酸酸的:詩領教了,不給人一點愉快,樣子又討嫌——不過也倒有趣。”
“哈哈,密司忒張說他詩像唱蓮花落,哈哈!”
“還有鬱什麼呢,一個哭像,似乎天天不得意在流眼淚的樣子。其實,酒,喝得個不亦樂乎!……哈哈,詩人,哈哈,文人……”
“哈哈哈哈,你不見最近一個出版的啟事嗎,什麼女士為她相好的編什麼詩,才子已竟夠了!又來女才子一編——哈哈!”
哈哈之中又有煙氣從橫隔上過來,他又嗆咳不止。
依然是那個嫩嗓子——
“都是胡適之作孽,你看他那些詩成什麼。”
“然而做官,享名,得利。”這是一個俏皮的回答。
“我想到北大那一次講演,看到胡適之,老了,頹唐了,吃大煙吧,唔,說不定——”
“有了錢,什麼不行?然而他怕隻是病,不過縱然也無妨。”
兩人均若有所感,微作喟歎,話停止了。大概又有兩支美人牌煙點燃了吧,但這次他不咳了。
“……我想這個非殺不可!”這話很輕,他隻能聽到末後一句。什麼事非殺不可?是搶案吧?又聽到嫩聲氣的說:
“是是,勾引女人,做白話詩,真非此不足以整學風而敦禮教!”
看不到兩位大師是如此擁護著禮教!然而還不至於殺,然而這也不過是大師憤激之言,然而有些確也可絞但不至於殺頭,而且如今刑律隻有槍決與絞……他竟可說已同情於兩位大師了。
“……他們吧,一些黃鱔泥鰍,沒個生毛的。他們據說專捧那位譯哲學詩的……可想而知……”這話太輕了,他雖極力張著耳朵去搜尋,結果還不知他們論的捧哲學詩的是什麼社的文人。
“唉唉,下士聞道,但解大笑:無怪乎天天聽到這些文人罵《古文觀止》是怎麼可笑!其實不懂一點妙處,也難——”
“唉唉!中國文學的將來!”
“唉!”
“唉,國家將亡必有——”
由哈哈至於唉唉,一切都沉寂了。
他念著:“上帝啊?何時才把這些蟲豸們收去?”睡眠就引他到一個恍惚,美麗,光榮,不聞鳥獸的嗥啼的清靜銀世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