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夢到有一個軟東西親到他的嘴上,而且很熱,於是……八月二十八於半山亭

本篇發表於1925年9月15日《晨報副刊·文學旬刊》第81號。署名則迷。

棉鞋

我一提起我腳下這一雙破棉鞋,就自己可憐起自己來。有個時候,還摩撫著那半磨沒的皮底,脫了組織的毛線,前前後後的縫綴處,滴三兩顆自吊眼淚。

但往時還隻是見棉鞋而憐自己,新來為這棉鞋受了些不合理的侮辱,使我可憐自己外,還十分為它傷心!

棉鞋是去年十二月村弟弟為我買的。那時快到送灶的日子了,我住公寓,無所措其手足。村弟弟見我腳凍得不成樣子了,行慷慨挾一套秋季夾洋服,走到平則門西肇恒去,在胖夥計的蔑視下接了三塊錢,才跑到大柵欄什麼鋪去換得一雙這麼樣深灰絨線為麵單皮為底的尖頭棉鞋。當他左脅下挾了一隻,右脅下挾了一隻,高高興興撞進我窄而黴齋房門時,我正因冷風吹打我臉,吹打我胸,吹打我的一切切無可奈何了,逃進破被中去蜷臥著,是摩挲我為風欺侮而紅腫的雙腳。

“好了好了,起來看看吧,試一試,——我費了許多神才為你把這暖腳的找來!”村弟弟以為我睡了,大聲大氣。我第一次用手去與那毛絨麵接觸時,眼就紅潤。

村弟知道我的意思。“怎麼,不行嗎?”故意說笑,“這東西可不能像女人談什麼自由戀愛與戀愛自由了,但你有錢,仍可以任你意去揀選認朋友,不過這時且將就吧……有錢有勢的人,找個吧女人算啥事?就是中等人家,做小生意過活的那些人,花個三百兩百,娶一門黃花親,也容易多了!然而我們這雙鞋,卻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不願再聽他那些話了,把頭藏到被裏。

他似乎在做文章似的,不問我聽不聽,仍然說了一大篇,才訕訕答答轉他的農科大學。

這兩隻棉鞋,第一夜就貼在我的枕頭邊,我記不清我曾用手去摩撫過若幹次!

正月,二月,三月,以至到如今,我不曾與它有一日分離。就是那次私逃出關到錦州時,它也同在身邊,參預那次無恥的旅行。

雖說是乘到村弟弟第二次大氅進肇恒時,我又磕得一雙單呢鞋。然這隻能出門穿穿,至於一進窄而黴齋,我便仍然彳彳亍亍蹋起那個老朋友來。誰一個來見到,問說怎麼怎麼,這幾天還有什麼舍不得你腳下那老棉鞋?就忙說地下潮濕,怕足疾,是以用它。這對答是再好沒有了,又冠冕,又真實,所以第二第三以至於任何人問到,或進房對我腳下注意時,我必老起臉來把這足疾的道理溫習一番。

“怎麼哪,棉——”我便接過口來:“不知道吧,可知地下濕咧!”

然而我住處的確也太濕了,也許是命裏所招吧,我把房子換來換去,換到最後房子,磚地上還是滑齏齏的,綠色浸潤於四角,常如南方雨後的回廊。半年來幸而不聽到腳腫腳疼,地上濕氣竟爬不上腳杆者,棉鞋之力實多。

磨來磨去,底子與鞋麵分家了,用四個子叫聲夥計。終年對我爛起臉做出不耐煩樣子的夥計,於是把兩個手指拈著鞋後跟,出去了,不到半點鍾,就可以看見他把鞋從門罅裏摔進來。這時我便又可彳亍彳亍,到櫃房去接電話,上廁屋去小解,不怕再於人麵前,無恥地露出大拇指了。

以先,是左邊那隻開的端。不久,右邊那隻沿起例來;又不久,左邊一隻又從別一個地方生出毛病……直到我出公寓為止;綜計起來,左邊一隻,補鞋匠得了我十二個子,右邊也得了我八枚;夥計被我麻煩,算來一總已是五次了,他那爛嘴爛臉的神氣,這時我還可以從鞋麵上去尋捉。

右邊一隻,我大前天又自己借得個針縫了兩針。

如今的住地,腳下踹得是光生生紅漆板,似乎是不必對足疾生害怕了,但我有什麼法術去找一雙候補者呢?村弟弟去年他的洋服還不能贖出來,秋風又在吹了。此地冷落成了鄉裏,鄉裏來來往往,終不過幾個現熟人!若是像以前住到城中,每日裏還可到馬路上去逡巡,邀幸可拾得一個小皮夾,隻要夾裏有一張五元鈔票,同時秋天的襪子也就有了。在這鄉裏,誰個能無意中掉一個皮夾來讓我拾呢?真可憐!希望也無從希望。

但幾日來天氣還好,遊山之人還多,我的希望還沒有死盡,我要在半山亭,或閬風亭,或見心齋,或……不拘那一處:找到我的需要。為使這希望能在日光下證實,我是以每天這裏那裏滿山亂竄。

彳亍彳亍,我拖起我的棉鞋出了住房。先生學生,都為這特異聲音注了意,同時眼睛放光,有奇異色,弟兄們哪,這是不雅的事吧?不要笑我,不要批評,我本來不是雅人,假使我出去捉到了我的運氣,轉身就可以像你們了!

我彳亍彳亍到了圖書館。這是一個拿來遂人參觀的大圖書館。一座白色德國式的房子,放了上千本的老版本古書,單看外麵,就令人高興!房子建築出眾,外麵又有油漆染紅的木欄幹。

“想來借幾本書。”

“好吧好吧。”管事先生口上說著,眼睛第一下就盯在我腳上。

哈哈,你眼力不錯,看到我腳上東西了嗎——我心裏想起好笑。

我有點恨眼睛,就故意索性把底子擦到樓板上,使它發出些足以使管事不舒暢,打飽嗝,發惡心的聲氣來。他他他,不但臉上露出難看的憎嫌意思,甚至於身也拘攣起來了。……你們幫他想想:看除了趕緊為我把書檢出外,有什麼能力驅逐我趕快出圖書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