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心齋泉水澈清極了,流動的玻璃,隻是流動。我希望是不在“見心”的,故水聲在我聽來,隻像個鄉下老婆子半夜絮語嘮叨。也許是我耳朵太不行了,許多人又說這泉聲是音樂。

泉聲雖無味,但不討人嫌惡;比起我住房隔壁那些先生們每夜談文論藝,似乎這老婆子嘮叨又還徹底一點。因此我在證明皮夾無望以後仍然坐下來。

我把右腿蹺起,敲動我的膝蓋骨,搖搖搖搖,念剛借來的《白氏長慶集》。

……蠢蠢水族中,無用者蝦蟆。形穢肌肉腥,出沒於泥沙。六月七月交,時雨正滂沱,蝦蟆得其誌,快樂無以加!地既蕃其生,使之族類多;天又與其聲,得以相喧嘩……白翁這首和張十六蝦蟆詩,摘記下來,如今還有很多用處。想不到那個時候,就有這麼許多討人厭煩聒人耳朵的小東西了!

如今的北京城,大致是六月雨吧,蝦蟆也真不少!必是愛聽鼓吹雨部的人太多,而許多詩人又自己混進了蝦蟆隊裏,所以就不見到誰一個再來和蝦蟆詩了。

來了兩個遊客,到泉邊來見他自己的心。一老一少;少的有二十多歲,老的有兩個二十多歲。雖然我全身在我自己估價,簡直是比腳下一隻棉鞋還不如;但無意思的驕矜使我偉大起來,而且老的麵孔竟如一個熟桃子般和氣可愛,故當他近身時,我把臉弄成和柔樣子,表示一個親善的微笑。

“喔,這裏看書是好極了!”

老者誤會我了,我那裏是來看書呢,心裏好笑,然而我不能打哈哈。

他又說:“《長慶集》,這四部叢刊本吧?”是四川人口氣。

“對了。”

“版本很好。”他左脅的文明杖移到右手,左手挪出空來翻看我的書。

“也不很好;有些還可以,有些極糟。”這時我可用得著上湖南腔了。

於是,他坐下,我坐下,攀談起來。天上地下,我的語似乎略略引起了站在旁邊少年的詫異。不幸的是我腳大大方方蹺起時,兩隻大棉鞋同時入到老少兩人的眼裏。富有詩意瀟灑少年,很小心的走到池的那旁去問老者,老者也太老實了,便亂為我估價!我若當時隻說是個遊山領導人,想少年對於我棉鞋就不會看出什麼文章了。並且也許那麼充一次領導人,一雙新鞋會到少年衣袋中躍出來。

我有點悔恨,竟眼看到他們慢步踱出門去。

到了夜裏,日頭剛沉過山後去,天上罩了些灰色雲。遠山還亮著,又沒有風,總不會有雨吧!

我追趕我的命運,無聊無賴地又從旅館這麵大路一歪一拐上到半山亭。路上隻碰到三個短衣漢子,肩扛鋤頭,腰懸煙袋,口上哼哼唧唧唱些不知名的歌曲;這是歸家休息去的工人,非賞西山晚景的先生。其無意於天上的雲,遠村的煙,同我一樣。

到了,不差三丈遠近。在那邊,門洞旁,有件東西,使我腳步停頓。這是兩個約略相等的影子,像貼攏去樣子並行著。這不是鬼,分明有唧噥聲音。然而我有點怕。半為夜神吞噬的朦朧下,陰陰沉沉的門洞前,兩支有熱無光的火炬在燃燒;在混和,我平生怕著的東西,也沒有比這為更可怕的了!

那一個,稀微可以從草帽的白輪廓看出是男的那一個,頭更逼近了另一個。“嗬哈,你們親起嘴來了呀!”我鞋底在腳下響起來。

畢竟是姑娘家耳朵好,當第二次戴白草帽那個下頦送過去時,她忙拒開,且回過頭來。這時那個嫩臉會紅到成適才落掉的霞樣,那是無疑的事。但她也過於小心了,其實近視眼所見到的,亦不過如斯而已。

落到我眼中的東西,如像砂子,蒺藜,癢在眼裏,痛在心裏。我不久就明了了我的義務,是應當立刻退開。

——一對有福的人啊!放心吧,再不會有人來攪動你們了。前些是他的不經意,衝撞了你們,請不要多心!今天月亮是不會即出來的,除了星光就隻是螢火。在這樣溫柔靜寂的地方,盡管摟抱,任其量親你們的嘴,到磨盡你們的熱為止;盡管摟抱,做你們最後所應做的事;任其量撼動你們的身軀,到磨盡你們的熱為止。

他悄悄的逃下來了。

棉鞋還未脫去的人,當然不應去羨慕別人。

天是更黑下來了。眼睛昏瞀的我,五步外,分不出對麵來人屬誰。看看挨身了,暫時都不走動。

“唔哈,沈,你怎麼?”是我們的上司,教育股股長先生。

他用他手上那枝小打狗棒敲打我的鞋子,我以為他是問我這夜裏到山上怎麼。或是臉上顏色怎麼。但接著他又打了我鞋子一下:

“怎麼,鞋子——”意思是怎麼不扯上,不雅觀,我領會了。

“爛通底了,”我隻好涎臉說話,“莫有買鞋的能力,所以——”

他不讓我說完,笑了笑,就先走了。至於我為什麼要把這些話說給上司聽呢?過後我自己也思想不出第二個較好的結論,隻是,因為對上司不能說別種俏皮話,而且也開不得玩笑,所以才——大致是天做的戲謔吧,太黑暗了,分不出我腳上是什麼一種鞋,使我上司但從鞋的彳亍彳亍怪聲音上斷定我的罪過,不但不原諒我的鞋底苦衷,臨行給我那個微笑,竟以為我有意不雅觀。不雅是對的。但是,上司!你要我怎麼個雅法呢?我樣子固然還年青,很能充斯文,搖搖擺擺來走路:然而我是個不中用的人,沒有多錢的父親;把錢來使我受教育。不讀過書的人,要想像其他先生們那麼文明儒雅,怎麼做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