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司黑影消失在煙霧裏,隻剩下橐橐靴聲氣,我就為我棉鞋傷起心來。……怎麼如今還要上司拿打狗棒來嚇你打你呢?把你拋頭露麵,出非其時,讓昨天女校門口那兩個年青姑娘眼睛底褒貶,我心裏就難受極了!昨日閬風亭上那女人,不是見到你就跑去!若不屑為伍的忙走開了?上司的打狗棒,若當作文明杖用,能代表他自己的文明就夠了;若當作教鞭用,那麼挨打的隻是那些不安分於圈牢裏的公母綿羊;若是防狗咬,也隻能於啃他腳杆以後那匹狗得幾下報酬……無論何種用法,你都不該受他那兩三次無端敲擊!嗬嗬,我的可憐的鞋子啊!你命運也太差了!為甚當日陳列大而發光的玻璃櫥櫃時,幾多人揀選,卻不把你買去,獨跑到我這窮人身邊來,教你受許多不應受的辛苦,吃幾多不應吃的泥漿,盡女人們無端侮辱,還要被別人屢次來敲打呢?嗬嗬,可憐的鞋子啊!我的同命運的鞋子啊!
……
九月五日於西山靜宜園四樓
本篇發表於1925年9月21日《晨報副刊》第1276號。署名沈從文。
重君
中秋節漸漸迫近了,無聊的愁緒,也正像今年過去的日子樣,越積越多。
他如今是畢業了。
畢業這兩個字,在家庭看來,兒子有了升官發財的憑據了,是一個愉快的希望。他自己呢,畢業對他隻是一種恐嚇。他覺得畢業的後麵,緊跟接著腳的就是生活。生活,誰不為生活嚇得全身戰栗呢?不為生活兩個字愣著的,怕隻有那類用馬車送來接去上學的小姐少爺吧。至於像重這一類人,對生活還不隻有張口結舌的……然而怕也是枉然,這正像新娘子待過門時樣,公婆是終究要見的。把畢業論,在一間隔壁時之有個胖子咳嗽與大笑的宿舍,寫了三個整夜,爬出了學校的牢獄,他就跌進生活競爭的人海中了。
一切陌生。一切倒也新鮮,北河沿空氣涼涼的,每日中就呼吸著河沿的空氣,候相識的師長們介紹事業的信。
自學校搬到這陰陰沉沉的一間大房子來,如今又有了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就是整整的七日呀!這七個整日中他做了些什麼事呢?什麼也不,到河沿柳樹下去呼吸了如所量的涼濕空氣外,他隻做了些夢。
心想著:事情若妥貼,就在這裏住下去也得了。房子雖然嫌它太大了一點,然而地上把席子鋪起,席子上再來一床值三十元的毯子,(到小市去買便宜點。)租了點家具來,床就買一鋪硬木的,硬木床值十二塊錢的也很好了。在左邊角上安置一個洋爐子,到冬天不上公事房時,就一個人或找個……那就更其妙不可言!壁上是非得另行找裱糊匠來裱一道不可的,這最多不過花三元而已。買一個桌上電燈,夜間看書也方便許多,要它熄就熄,省得又夜夜喚夥計。壁上裱過後還得找些東西來裝飾一下,(這就有點為難了!)還是掛中國畫吧,中國畫來得雅致一點,且慶表兄的山水是有名了的,隻要他畫一幅長單條,單條兩旁配副用有正出賣的影印對聯就有了……
心想著,事情至少是有八十塊吧。公寓中就算是二十塊,還得有六十塊來自由支配。第一個月房中無從布置,但到十月間,無論如何總也能如意吧……然而到如今是七天了,事業妥貼點的信還沒有來。
夢還是在做著。
第八天一個早上,重君從別一個境界裏把神誌恢複轉來了。
慢慢的從床上爬起來,從床上爬起來第二步應做的工夫,卻是披衣。眼睛睜開一點,第一眼見到的,就是掉下那一雙很浪漫的拉斜側臥著的白鞋。
“你要什麼時候,才能躲到網籃裏去,不致我一見你就懊喪?”
其實第一天第二天……第一眼見到的,總是那一雙破白番布鞋。果真是不願見到時,起床後一舉手,也就把它擲到床下去了,然而這在重起身後,似乎又忘了似的,必得讓次日早上又來喪氣。
桌子上,一本張著口像在打哈欠的英文袖珍字典,是第二個同房的入到眼中的朋友。這使人頂不高興,正同地下那雙白鞋一樣。又窗角上進來一線白光,白光中有些小東小西在舞蹈,也很分明。回過頭來,那一個橫七豎八的書本散亂著的小方桌上,都像吃醉了酒的樣子,不成規矩的書冊,還有一封信,被擠到桌邊,快要跌到地下去了……白鞋,字典,陽光中舞蹈著的微塵,吃醉酒了的書,被書擠得快要跌下去了的信,使他不搭然倒到床上去了!
沒有法子睡去,頂棚上雨的漬痕,黃色,看了許久,像是什麼吳缶翁大寫的荷花樣子。
“隔壁那對東西還不醒呀!”聽著了床上的反側輾轉搖軋聲,他又記起鄰房的那一對少年戀著的伴侶了。
昨天早上,像這時候,我們的重君,也正是這樣垂頭喪氣的伏在自己床上,隔壁一些唧唧噥噥隱約可聽到的嘲謔,曾使他入了迷。
“七點都莫到,慌什麼——”男子的話,為一種振衣聲混亂著。
“……討厭,又要破壞定規!”像是略嗔的神氣。
“把以後的規則改為八點就有了!左右八點——”
“課——”
“縱或那邊缺課,這邊得同你……”
“嗤!”接著便像有一種懲罰施諸男子。
“喔,莫鬧,起來起來!”
“擰你的……”
接著是振衣,又聞兩個混合著的低笑,旋聞男子拖鞋聲響到南院南端去了。
……擰些什麼?嘴巴吧。
……說是“那邊缺課,這邊得同你……”同些什麼?大概是說同到她睡,或同到她……所以得來的懲罰就是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