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什麼生活?”心中血凝結的樣子,歎了一口氣。
眼淚正滴在適間摹擬那夢裏青花白白脖頸的棉被上。
十月在北京
本篇發表於1926年4月7日《晨報副刊》第1375號。署名芸。
一個晚會
一個晚會,七月某日,在西城某學校,大家高高興興的來舉行,有些人,甚至於犧牲了一餐白食,一次玩耍,都來到會場中。這會場,就是平日專為那類嘴邊已有了發青的胡子教授們而預備的,會場的台子上藤椅,便坐過了不能數的許多“名教授名人”。我得先說明今天大會的意義,今天是,為歡迎一個年青的新從南邊北來的文學者,會場全體,為花紙電燈,點綴得異樣熱鬧起來了。壁上的鍾,響過七下後,外麵的天,還正發著烏青的光,太太小姐們,許多還正才從電影場跑到市場去買點心吃冰激淋的時候,會場的一個入口,就流進了四個會場執事人。年青,標致,那是不消說的,凡是招待員總不會要麻子或有別的臉相奇古的人去充當,因為假若這會場是一個圖畫展覽會場時,招待員,便也是藝術品之一件。他們是身子收拾得整整齊齊。且發香,襟邊白綾子狹條寫了字,臉龐兒胖白可愛,嘴唇適宜於與人親嘴。
他們流進會場時,是先像在討論什麼,但立時就分開了,一個人走到講台邊去,把電燈機關一扳,場中全體便光明起來。
講台上,四張有靠背的藤椅,大大方方,構成一字,各不相下的樣兒,後麵一塊黑板,漆灰剝落處,見出瘡疤樣白點。
黑板上,留有攔著燈光紫藤花樣的花紙影子,紙條在一種微風中打著秋千,影子也在搖晃。場中各座位上,還是全空,那些花紙條影子,在木長條凳的座位上椅靠上移動的,也頗多頗多。
過了一些時間,就是說一個招待員,從身上一個白銅煙夾裏取出煙來燃吸到約有了一半的時間,入口處,便陸陸續續的來了許多各樣臉相各樣衣衫的聽講人來了。進到場中,這一批一批的人,便立時散開,消失到前排的椅子靠背裏,僅餘下一個回旋轉著的頭,互相可以見著。他們又頗自然的把帽子從頭上取下來。也據了一個空位。有些人,臉上便也印了些懸掛在頭上那類花紙條的影子。
壁上一個鍾,慢慢的在走著。
人越來越多了。忙著向各方應付的執事人的頭,便是那麼這邊那邊不息的略像一個傀儡模樣的把它點起來。且手,也時時揚起。見到一個女人,從入口處進來,便加了腳下的速度,趕了過去,在一種諂媚的不忠厚的微笑裏,出源於性欲上的微笑裏,為女人找了座位。
不久,前十多排的人頭,便已繁密的種滿到椅靠上了,後排的後座,也時時刻刻添上了人。
大家隨意談著笑著,用期待電影或跳舞開場的心情去期待這年青人在台上出現。
七點一刻了。
從後麵一點,離講台略遠一點的地方,一個年青的怯怯的漢子,坐在那裏,欣賞著場中的熱鬧。身上肮髒,衣是灰色,一個半藏在椅靠間的頭,散亂的發,正如同一堆幹的水藻。這是一個什麼人呢?誰也不去注意。雖然大家在這時,有得是空閑,但人家利用這空閑去討論今天行將上台給大家看看臉相的那人去了,招待員,則因了眼睛的視線略高了一點,這小小的生物,竟沒有注意到。
他身子是那麼小,伸起頭來,還是不能不為那些椅子靠背吞去一半。別人縱是注意,遠遠的,也隻能見到那麼半個露出在椅子靠背的有長的散發的小頭吧。當他抬起頭來時,這裏那裏,便發現許多如一個包頭菌散亂著短短頭發的女人的腦袋。他便微微的在嘴上漾了笑的痕跡。
一切的表示,都是為他。別人是渴望到見他一麵。別人是預備了用一個誠誠實實的心來在他的講演中讓那類動人話語來撼動的。大家的掌,是專像為他而生的,隻要一上台,就會不約而同的來狂拍。別人丟了更好的約會,就是全為得是來看他一麵。女人,這麼多女人,就是他平日的崇拜者。這會是為了他一人而開的!
少年,在一種光榮的期待中,心是跳到幾乎不能支持了。他又擔心,又害怕,不知果真一到壁上的鍾打了八點時,自己應當怎麼辦。就是那麼靦靦腆腆的走到台上去吧,是否到時有這氣力,那很難講。講台上,有靠背的一列藤椅子,有一張,不拘那一張,便是為他而預備的,但當他一進場時,見到場中那種嚴肅樣子,雖想努了力就不客氣奔上去,但,一個害羞的心思,竟先他的腳步,到了心頭,於是氣就餒了下來,把身子塞到這後排一個空座上了。坐下後,他希望一個什麼熟一點的人來,為他解一下圍。但把頭從椅子靠背中舉起,回旋的結果,卻是失望。這裏那裏,搜索出類乎相識的腦袋卻是多,但並無一個是對。
一群人,在期待中,正都是極其無聊,當這個那個,發見這樣一個小小的極其可笑的腦袋時,大家便把視線集中寄托到這小小生物上麵了。這一來,惶恐是在森森冷冷的目光下驟然增加了許多,因此他更其不自在起來。
把頭縮下後,便聽到別一較近處有人在研究自己。
“一個足以代表中國文化的頭!”話句是很輕。
他小心又小心回過頭去檢察那譏笑他的人,一個圓圓的白臉,去他約有三排左右。雖然是不安,但當他見到這人一種誌誠心在那裏期待認識的便是自己,他便原諒這人了。
“朋友,”他輕輕的自言自語,“謝謝你今天的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