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戲台上,這裏的人,是把一切好的可以傾心的模型全找到了。
全場的人都樂著,台上的混亂與神鬼的顯隱,給了這些原始民族以驚訝中的興奮。每一個簡單的心都盡這戲的情調跳躍著了,連那在平時專以打算盤過日子的米商人,到了這裏也似乎隻能放下心上那一具算盤,讓這一顆機警的心為台上那場戰爭搖動了。
台上戰事一畢,觀眾手與口的戰爭便開始了,他們看戲也看餓了,就吃麵,吃包子,吃豆粉,吃……誰知道這樣吃傷食了是不是非請醫生不可的事。誰知道他們憑什麼信仰敢吃了這樣又那樣。他們的腹量,我們真可以不必去過問好了,知道了也隻多給我們吃驚的機會。眼看到那大托盤涼麵涼粉從這麵遞到那麵去,眼看到整隻的燒鹵鴨子在一個斯斯文文的十八九歲女人手下撕得碎成小塊,眼看到那大碗的生辣子醬(仿佛是單是用來看的或嗅的),眼看到小孩子哭著喊要吃東西的情形,我們對於饑餓的戰爭,才真可以看到不少驚心動魄的事實!
沒有見慣這情形的人,也許將疑心以為這是更偉大的一幕劇——然而這樣說是不行的,這樣說就仿佛挖苦了這地方人了。這些人,並不是平時挨餓,當此時才能顯出各人的腹量,競爭於饕餮的。能夠吃是無法的事。平時不是放縱時候,這時卻非放縱不可了。我們還可以放心,本地人,很少有因此得著很重胃病的,這地方,醫院就沒有一個,沒有醫院的地方,大概一切嬌養的病與奇怪的病,總不至於產生!
戲子呢,也總有人想明白吧。其實因了有戲享樂是一樣的。除了唱,他們也就是吃喝,在台上打觔鬥耍刀,費力是比坐著的看戲人費力的,但因此也就更吃得下東西了。他們的運氣,是並不比看戲人為壞的,一個唱完了一曲戲的角色還可以拿賞號去戲台後邊賭骰子,輸了也算得是輸了這一天他的嗓子。(輸嗓子的事,不是成天有不少傻東西在幹嗎?)一個戲子他還有另外的好運氣在,譬如唱旦角同唱小生的,他能因他的裝扮出色而得到一種巧遇,但這個不是這一章書上應提及的事,所以不說了。
若果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這地方全是那麼唱戲下去,若果是這戲唱下去是可能的事,那麼,這地方不知將成為什麼地方。戲唱得一久,我們可以想起一個人的可憐情形來了。
在下一章裏我將提起這可憐的人,怎樣便覺得可憐的原故。
說到他,唉!
讀者們,我請你每天五更時到南門坪去。南門坪是這裏一個人人皆知的地方,問一問就可以知道。(我應附及說到的,是這個地方問路用不著小費,他們還不知道報路可以要小費的。)到了南門坪,站在那溪邊打鐵的門前,等一會,就可以看到我所說的人來了。來到這裏他是要休息一會的。他將同這打鐵過夜的人談一陣天,除非是落雨,這規矩他不至於破壞。我們可以靠這打鐵的爐中熊熊的火光望清楚這人的臉同身材。我們可以照這樣為這人寫一張單子:
殺豬人阿大,年紀約略四十歲。高大的個兒,身長約五尺一寸。頸項短。膀子粗。嗓子嘶啞。光頭。臉有毛胡子。兩腿勁健有力,壯實如牛。腰大且圓,轉動顯笨拙。
還有……
這人殺了不知有多少年的豬,儼然每一隻豬的精華都有一點兒在這人的身上,所以把這人變成如此結實了。但若同鐵匠打比,則這人的精壯又將成為另外一種意義,若說殺豬人身上有豬的精華,那鐵匠是在身體各部分全安得有鋼的。
這兩個人一見麵,必定是鐵匠先說:
“早,阿大!”
“不早,哥。”阿大這樣回答,在回答以先,是已經就把肩上扛的殺豬武器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