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編集。集名為編者所擬。
編入1928~1931年間發表的小說5篇。即:《采蕨》、《一隻船》、《逃的前一天》、《一個女人》及《一個體麵的軍人》。
采蕨
阿黑成天上山,上山采蕨作酸菜。
一人獨背一個背籠,頭上一塊花帕子,匆匆忙忙走到後山去。這幾天蕨正發育得好,所以阿黑的上後山成了例子。說匆匆忙忙,那這又是很久以來的習慣了。單說頭上花帕子,是村中五明,遠遠的,隻要見到花帕子,就知這是阿黑。知阿黑所在,牛也不必顧,趕過來,到了阿黑身邊,人是就快活了。
為什麼必須這樣,五明是不在自己心上問,故也不在心上找出回答的。
來到了阿黑身邊,先是不說話,就幫忙采蕨。把蕨采得一大把,將要放到阿黑背籠時,兩人之中其一才說話。
若是女人先開口,則不外“五明我不要你的,你的全是老了要不得。”阿黑說了照例還要笑。這樣一來五明是會生氣的,就放在口裏嚼,表示蕨並不老。直到見到五明仿佛生氣,當然要改口,就說“謝謝你,放到籠裏去。”五明於是也笑了,再來采蕨更有勁。
但假若是五明開口說話呢,五明這孩子怪,他不知為什麼人不上城話卻學了不少城裏人的話。他總說,“阿黑你是美人。”阿黑若說“美不美你管不上,”這話自然還有點抵製五明說反話的意識,五明就又用城裏人腔調,加勁的說,“阿黑你是觀音菩薩。”說這些話的五明,滿肚子鬼,阿黑早看出了。她隻笑,在笑中與其他行為中,她總有方法保持她的尊嚴,五明雖是鬼,也無法。
他要撒野,她是知道的。一到將近乎撒野的舉動放出時,阿黑就說她“要告”。說要告,是告五明的爹,因此一來這小鬼就“茅苞”了。茅苞是不知措手之謂,到他不知措手時,阿黑自然會笑,用笑把小鬼的心又放下。
阿黑比五明有本事,於此可以看出的。到底是年長的人,一個年長的人,要作胡塗事,自然也必定經過一些考慮!然而我們可以說,這個人,考慮是考慮過了,於五明是無問題。同五明玩比之於看幹龍船,全不是可以當成大事的。這小子,身上是那麼小,別的部分未必就到了可嚇怕的情形,同這人試試一種新事,是隻見其益不見其害的。壞得倒是五明,人小膽小,說是“要告”就縮手不前。女子習慣是口同手在心上投降以後也本能的還是不繳械的,須要得是男子的強。若五明懂得這學理,稍稍強項,說是“要告”也非霸蠻不可,用了雖回頭轉家挨打所不辭的犧牲精神,一味強到阿黑,阿黑是除了用手蒙臉,就是用手來反摟五明兩件事可作。這隻能怪五明了,糟蹋了這好春天。
然而且看吧,桃花李花開得如此好,鳥之類叫得如此濃,太陽如此暖和,地下的青草如此軟,受了這些影響的五明,人雖小,膽雖小,或者是終有造反的日子在後麵!
說是總有造反的一日,可不然,今天就來了。
他們在老虎岩後麵,兩個人,低頭采蕨。這地方,真是好地方。說好地方應當是有好多蕨的地方了,然而並不是。這裏不向陽,地為大的岩遮攔,地雖肥,蕨卻並不多。因為五明的鬼,因為五明的鬼一半也為阿黑默認,一旁采蕨一旁走,所以終於走到這幽僻的地方來了。
這地方岩下是一塊小坪,除了可以當褥子短短軟草,無別的。
五明頭抬起,朝這小坪望,一種欲望就有點恍惚搖動自己的心。
“阿黑姐,你看那裏。”
“我看了,眼睛不瞎。”
“看了就……”
阿黑隻抬頭裝成生氣的望了五明一眼,五明就說不下去了。
五明打主意,蕨是仍然采。眼睛望的是阿黑,手卻隨意向草中抓,抓的不問是草是蕨,也捏在另一隻手裏。
“哎呀,……”隨隨便便伸手采蕨的結果,有了好教訓,手為去年的枯過的茅草割破了皮,血染手上了。
阿黑本來聽慣了五明的“哎呀”字樣,並不理,是用背對五明,低頭采蕨的。她以為五明故意喊,故意使人吃驚,因為這孩子有過例子。
五明把另一隻手采來的蕨全丟了,握了自己的指衝下坪裏去。他坐到喊。
阿黑從自己的下□望五明,望到五明的紅手了,“怎麼,五明?流血了!”
“是呀!手斷了,了不得了,救人!”
這又是顯然的誇張了,手不是一根蕨苗那麼容易斷折的東西!然而見到血,阿黑不能不跑下坪裏來望同伴了。這血明明白白是為茅草割破手而流,五明流血是為幫同阿黑采蕨責任在阿黑,也很顯然了。阿黑一跑就跑到五明身邊。蹲下去,拿五明的手一看,知道傷處在中指,割了一條縫,血從縫中出,就忙把口去吮。且撕布條子纏五明的手指,撕布條,這布條是從腰帶上撕下的。
五明這時那裏有什麼痛,不過裝癡喊而已,見到阿黑撕腰帶,他想起的是阿黑姐的另一根帶子的解除。
“哎呀。真痛呀!”口上雖如此喊,眼卻望阿黑的大腿。
阿黑一麵是說不要緊,一麵是笑。做鬼的人總不能全做鬼,這說痛,其實是假的。聰明的阿黑,盡他喊,倒不勸別的話,也不引疚。
然而血還是在流,阿黑記起舉手的事來了,要五明舉手,舉手像投降,五明這時投了阿黑的降了,因為近,挨到阿黑的身,有說不出的舒服。
血既止,也不好意思哭了,就笑。見到這小子笑,阿黑說:
“人真莽!”
“不莽你就不願意下坪裏來坐。”
“那是故意了。”說時就仿佛要起身。
他拖定了她。
“不,我承認我莽!我是莽子,是蠢東西。”
“你才真不蠢!”這樣說,不但不走,且並排坐在五明身邊了。見了血,她心已軟了。她把手拿了五明的手,驗看血還流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