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鬼,我賭一百八十個咒,也願意見你挨你爹的老拳頭擂捶!”
“我不怕,我要同你睡願意挨打。”
“不要臉,一個小孩子也這樣說野話!”
“你說我小,我要你知道。”
這小痞子鬆了一隻手就用牙齒幫忙,解自己的褲帶的結。收了篷,把桅子露出來了。
“你看它也不小!”
說是看,要濁東西誰耐煩看。
“你看吧,這是什麼!”
她把眼閉緊,隻不理。她要說,“我沒有眼睛看這肮髒東西,”但辦不到。她知道這時的五明,要她看的是什麼一樣東西,且縱口上說“不願”,說“不耐煩”,以及說別的什麼話,總之不行的。若不閉眼睛,則五明會把東西陳列到眼邊來。五明不是往日的五明了。軟泥巴插棍,得寸進寸。
雖把眼閉緊,雖絕對不看,說就善罷幹休,恐怕不如此容易。這不是粉粑粑人,說不看,則粉粑粑人也不咬人,不生氣,可是這東西是要找著那發使的對頭的,她也明白。阿黑的意思,正像知道賊在眼前,假作不看見,賊就不偷東西了。但要偷,也請便,這意思似乎更分明了。
五明拖阿黑的手,到使阿黑閉眼理由而可以別名“財喜”的東西方麵去。他要她捏它摩它,雖是照辦了,她眼仍閉著。
“你怕!你眼睛看也不會生挑針!”
過了不久,阿黑哧的笑了,睜開眼回過頭來,另一隻手就擰了五明的臉。
“小鬼,你真是孽!”
“你……”這小鬼,得了勝,占了上風,他慌張得像趕夜魚,深怕溜脫手。
阿黑從五明的兩耳,望到眉,鼻,口;口是喘息著,有點不同平常。又望到壓了他兩人頭的藍分分的天。
“五明,大白天,你這餓鬼!”
“你還告不告我爹?”
“我賭一千八百個咒說非告不可。”
“告他老人家說我打了你,我……了你。”
五明這小子,說是蠢,才真不蠢!不知從什麼地方學來這些鋪排,作的事,竟有條有理,仿佛是養過孩子的漢子,這樣那樣,灣裏坳上,於是乎請了客,自己坐主席,還不謙遜的執行了阿黑的夫的職務。
這時阿黑真不須乎用眼睛看,也能估計得出碗中的菜的分量了,阿黑閉了眼,嚶了一聲,就不再說話。
她躺在草地上像生了一場大病。
像一隻貓一樣,爬上老虎岩的虎頭上蹲著的五明,唱了許多山歌,全是希奇古怪使別的女人聽來紅臉的山歌。這小子的天才在歌上同其他事上都得了發展機會,真得意極了。阿黑呢,她的心,這時去得很遠很遠,她聽得遠遠的從坳上油坊中送來的軋槌聲與歌聲,記起了油坊中的一切情形來。
(阿黑小史第五)
本篇發表於1928年10月9日上海《中央日報·紅與黑》第39號。署名沈從文。篇末“(阿黑小史第五)”為發表時原有。《阿黑小史》結集出版時,作者未將其收入。
現據《中央日報·紅與黑》編入。
一隻船
五個水手把一隻裝滿了一船軍需用品同七個全身肮髒兵士的單桅船拖向XX市的方麵去。
今年的XX雨水特別少,X水上遊河中水隻剩下半江,小灘似乎格外多,拉船人他們下水的次數也格外多了。
拖了一天,走了約四十裏,大致在日頭落山以前無論如何不能趕到留在XX市的部隊與之合伴了,船中人都像生了氣。這些人雖沒有機會把在水中直立與高岸爬伏的水手痛毆,口中因習慣養成的野話是早已全罵出口了。罵也沒有用處,這些在水麵生活的漢子,很早時候即被比革命軍野蠻五倍的X將軍的兵訓練過了。蹂躪中過了多年的日子,沒有輕鬆的需要,即或罵,他們還是那麼憨笑,把黑的上身裸露,在驕日下喘氣唱歌,口渴時就喝河中的水,當到婦女們也不知顧忌的扯脫了褲子露出黑色的一條嘩嘩的灑著尿。平時連求菩薩保佑自己健康平安的心情也沒有的他們,船泊到了有廟地方時,船主上岸進香磕頭,他們隻知道大廟的廊下石條子上有涼風,好睡覺。他們統統是這樣蠢如牛馬的活著,如世界上任何地方皆有的人一個樣子,船沒有拖到地,這罪過也不是他們的。他們任何時皆不知吝惜自己的氣力同汗水過,全因為河水太小,轉彎太多,布帆雖在船上也無使用處,尤其是今天開船時已是八點。八點鍾開船,到這時,走過將近十點鍾的路了。十點鍾的跋涉,這樣大熱天氣,真不是容易對付的天氣!
坐到船上的是兵,也同樣是在刻苦的生活中打滾的人類,然而單是悶在艙中,一天來也喘氣流汗不止。
看看天夜下來了。水麵無風,太陽餘熱還在。
在船艄,有毛的兩手擒了舵的把,大聲辱罵著岸上背纖水手的船主,看看天空,覺得魚鷺鷥已成陣飛入荒洲,遠處水麵起了薄薄的白霧,應當是吃飯時候了,就重新大聲吆喝著,預備用聲音鼓勵幾個水手竭力一口氣拉上這個小灘,在灘頭長潭中勻出空來煮飯。
船在一小灘上努力向前,已轉成黑暗了的水活活的流,為船頭所劈分成兩股,在船左右,便見到白的水花四翻。灘水並不甚凶,然而一麵是時間已到了薄暮,水雖極淺然而寬闊的河身,在此正作一折,兩岸是仿佛距離極遠的荒山,入夜的灘聲,便增加不少哮吼嚇人的氣勢了。
有時又來一陣熱風,風自逆麵來,落在篷麵如撒沙子。